章一 雪鸢

　　雾气缭绕，水波涟漪。寒潭四周方圆十里不见一人--除了她。寒潭终年冰雪覆盖，故又称冰泉。冰泉之冷，非常人可承受，可就偏偏又那一袭白衣，素手翻飞衣袖，在弦上轻弹这一曲芳华。那女子如墨般漆黑的长发散在四周，只是取了少许盘起，用冰透的玉簪轻轻拢了一个发髻。她倒也不怕寒气，顾自弹奏。天空似湛蓝的绸缎束在腰间，却也别是一番滋味。

　　身侧的马儿踏着蹄在周围慢慢走着，嘴里嚼着冰泉特有的冰色野草，倒也衬极了那雪白的鬃毛，谁看了都不由地说那可真是一匹好马。

　　"公子，您可是在这儿候着多时了。"琴声未停，女子却先行开了口。素纱蒙住她的脸，让人看不真切，倒不妨碍她去审视别人。"不知公子千里迢迢赶来冰泉，是有何贵干？"女子抬头扫过一眼，又将注意转回指下的古琴。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

　　执剑的男子就这么牵着自家的马，静静地站着，也不知是不愿打扰她，还是被那种孤寂的傲气所折服。然就在女子抬头的瞬间，这位京城来的公子哥儿，虽然喜怒不行于色，但不得不说，他是彻彻底底发现，这冰泉上的女子，绝非一般尤物。果真是应了"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啊。

　　想到这儿，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耳边却传来银铃似的冷笑，方才觉得自己失态。"小生前来，是为寻雪鸢姑娘的，不料冒昧打扰。敢问小姐可知雪鸢姑娘身在何处？"那贵族公子倒也不忘此行的目的，忙拱手上前问道。

　　女子美目一转，停下手上的活儿，凝视着他："哦？这位公子胆敢独自闯入冰泉，定是有大事和雪鸢姑娘说了罢。"似问非问的语气在他听来，很不是滋味。说句实在话，若不是父亲奉了皇命，才差遣他来这极寒之地找人，他又怎会孤身一人到这不见炊烟的冰泉。"小生只想--"

　　"洛儿乖，可是要再听姐姐为你弹奏一曲？"女子自言自语地抚摸那匹雪白色的马，一点儿都不理会他。轻弄了一下琴弦，便又弹了起来。只是这一曲，和前一曲略有不同。两匹马儿是不耐烦地急躁起来，怎么也停不下来。他听了，胸口也猛地疼痛起来--是幻术，这一曲，想必是《尘劫》了。可--

　　可却说，这《尘劫》一曲，是雪鸢所创，她本是继承了昆吾圣女的绝学，又喜好古琴，故此常常用曲子来达到控人心智的目的。可雪鸢姑娘早在七年前就名满江湖，只是眼前这位女子，怕还不到廿岁。

　　曲子依旧回旋在耳畔，没曾想过曼妙的音色可以有如此多番变化。

　　男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定神运了一下气，缓和了刚才的不适。"雪鸢姑娘，多有得罪……"女子听罢，淡淡一笑，起身拿起古琴，牵着骏马，缓身离去。"沈公子，若不跟上，怕是永远也出不去这冰泉了。"

　　"雪鸢姑娘……"男子话不多，像是从小便受到了严格的教训，举手投足间都有王族的大气和冷峻。一路上，他只低低地唤过她的名，见女子没有回话，便不再多说什么。她说得对，若刚才一人静足在那儿，是注定不能走出冰泉的。冰泉的凄凉除了寒气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就是那似雾非雾间，变幻的途径。雪鸢在这冰泉呆了有些时日了，尚且还怕一时疏忽走错了路，更别说这初来乍到的人。

　　在前走着的女子突然停了下来，回眸一笑道："沈公子，唤我雪鸢便可，这姑娘二字，不加也罢。雪鸢我并不喜好这等称谓。"

　　"那雪鸢姑娘还不是称在下为'沈公子'？！"他轻挑着眉毛，低头看着雪衫女子。女子自然晓得他话里带话，也不恼气，只是莞尔地站着。"沈公子是身份尊贵，雪鸢怕是得罪不起。"说罢，便转身继续前行。

　　"懿天。"男子轻轻开了口，却突然不说了。自己怎么就这么大意地让别人"亲昵地"称呼自己的字！女子回头，觉察到了他的神情有些许怪异，便径自开口："沈公子唤我雪鸢即可，但雪鸢怎么称呼公子，便随雪鸢怎么想了。"男子想了想，也不好反驳，只当作罢，跟紧了一路走着。

　　"到了。"女子站着的地方，四周都是雪和冰，不见任何房屋，却又到了哪儿？"公子请随我来。"女子带他走入山谷后，竟然可见郁郁葱葱，鸟语花香。男子不动声色，镇定地问她："这便是寒潭冰泉的中心？"

　　"恩。"她点点头，请男子进屋。是一个不大的小木屋，房间里除了书剑外，很少再有其他摆饰。不难看出，这主人，是个随性却清闲之人。"公子前来找雪鸢，必定有些什么要事。不妨说来听听。"

　　男子却不想多说什么的样子，恍惚这一瞬间，出了神。想来也是，除下素纱的雪鸢有着一种别样的脱尘姿色，她嘴角边总是挂着淡然的浅笑，恰到好处，没有贵族小姐的张扬华美，也没有平凡女子的娇憨可爱，更不像久经风雨武林中人的冷酷。那一举一动中，处事不惊，反似看破红尘的仙子。

　　"父亲大人命我前来，叮嘱我将雪鸢姑娘带去。"男子言简意赅地讲了大概，却发现雪鸢的表情有细微的变化。"攸王这是什么意思！"女子终于沉不住气，怒斥起来，"我与当今圣上毫无瓜葛，就凭一梦，便想把我送进宫中，且就不怕我一剑杀了皇帝？！"

　　沈霁不知如何回答，定了定神色，只说："雪鸢你不会的。"下一刻便又看到她替他斟满了茶水。"沈公子可终于唤我雪鸢了。想让公子改口，可真不容易。"全然不理会男子此时的尴尬处境，她也就摆正古琴，闲暇之余又拨弄起来。"沈公子怕是这次不好交差了。若是被阁主和蝶魅姐姐得知，我这堂堂一墨尘阁的三小姐，颜面尽失了呢。"

　　"沈公子可知，雪鸢啊，这一辈子最怕的就是和皇族扯上关系，可偏偏公子你又为了这不辞万里到冰泉来找雪鸢。你说，我这是随你去好呢，还是把你送出这里？"这一问，可是彻底让他无话可说，就几个时辰的接触，他却发现，真的不想让这个人儿涉足深宫。那个地方，简直就是女子的地狱，而阎王就是圣上。但是，皇命难违，攸王府上下一百多人的性命，都捏在昏君的手里。只要自己稍敢不从，一定会招来血光之灾。

　　女子就像没看到他的表情一样，继续弹奏着另一曲，《悠然》。音色悠然，衣袖翩然。"沈公子可是想好了？"不等他回答，雪鸢又接下去继续说，"公子莫忘了，攸王府可是被圣上监视着呢。公子若有不从，可是会灭九族的。不如雪鸢替公子决定了：咱们啊，悠着点，一路看风景，一路回京师。"

　　"你确要进宫！？"沈霁突然间拍案而起，英气的脸上若有若无的怒气，却在下一秒被她的嫣然给压制住。"沈公子不必如此为雪鸢抱不平，天鹤兄啊，可是会护着我的。"

　　天鹤、蝶魅，墨尘阁的三位领主之二。沈霁只知道二领主蝶魅，是他原来的师姐，也是好友。他只知道，墨尘阁一向不喜欢朝廷，甚至多次想和朝廷对抗。而基础就是，墨尘阁近百年的兴盛不倒在天鹤手里更令江湖人士惧怕倾倒。

　　但是他自始至终不曾料到，冰泉主人雪鸢竟然就是墨尘阁神秘的三小姐。听中原武林的人说起过，三小姐很少出手，但她要的，手到擒来。所以，她究竟是谁，也就不得而知了。"雪鸢，昏君如他，也是做到家了。"他静静开了口，不知怎么的，就是不希望她进宫。

　　"哎，此话怎讲。如若我不进宫，谁来颠覆一下这昏君的天下呢。攸王是个贤明之人，我也不希望他死在昏君之手。何况，蝶魅姐姐理应和你说起过，墨尘阁，只会帮助有资格成为帝王的人。"女子不再弹琴，收拾了一下东西，便轻声说道，"公子不嫌弃的话，便在屋中休息一夜，明早我便随你离开这里。"雪鸢说完，就走出了这个木屋，徒留沈霁一人在那里思索一些事情。

　　他第一次见到雪鸢是五年前，那时的雪鸢应当才是及笄年华，他也还未弱冠。只是侧面扫过一眼，便记住了那双眼睛。怎知事隔多年，再见她竟会以这样一种身份出现，带她回去。很久之前就常听到蝶魅在自己耳朵边唠叨，那三小姐是多么厉害、聪颖，还有一张世间无双的脸。自己是一直都不曾相信的，不过再见她时，信了。

　　他，沈霁，沈懿天，信了雪鸢的芳华，信了她的绝世，但低估了她的心机。他本该知道，墨尘阁能伫足百年不倒，它的人怎会少了心机。何况是寒潭冰泉的主人，人称三小姐的雪鸢。

　　他只是环手胸前，握紧了手中的剑，闭眼靠在柱子上，权当休憩，神智却不敢松懈半分。那女子有能力深入虎穴，也有这个胆子随时了结他的性命。若他真死在了这里，天下有几人可知……

　　素衣女子孤自站在雪地上，想这地方也真是奇怪，明明是阳春时节，这里的冰雪像是生了根一样，纵然是酷暑也不曾融化过丝毫。他，该是在屋里头想些事情吧。雪鸢如是想着，沈公子果然没有了五年前的年少轻狂，多了一份成熟稳重，还有一点睿智。

　　五年前，她应邀参加武林盟会，凑巧看到攸王带着自己的独子经过，只是那一瞥，聪明如她，便已认准了将来的帝王。这些年她巧妙地利用了冰泉之地，转成墨尘阁和倾庄的资料后备地。想想这样一路拖一些时日，给足了时间让阁主和倾庄庄主准备。这样，应该会少一些伤亡。

　　说起倾庄，是二十五年前乱世而起，她师父和另外二位庄主一手创立。而现任的倾庄庄主，便是当年三庄主之一凝的女儿，她的小师姐。正因为她的存在，将本毫无瓜葛的墨尘阁和倾庄，联系在了一起。就如同当年师父美丽依旧地送她们下山之时，曾说过："这一别，再见何年，切忌二心合一，不可猜忌。"就这么一句话，她们情同姐妹，从未闹过一次。就这次，为了她以身犯险，那挚友有三日见面如陌生人，她明白，打心底里，她是关心自己的。

　　夜已深，银白的月光将这雪一样的寥原染得更加凄寒，月下女子弯腰拾掇着什么，那样入神。屋内的人靠在窗框上，看着远处的女子，嘴角竟也有一丝不明的笑意。那个素来冷峻的少王，竟在此时，有那么一些动容。

　　月寒，灯弱。长剑，古琴还有一些衣裳。男子扫过她再简单不过的包袱，不由地摇了摇头。莫不是三小姐穷到如此地步，竟然连银两也不带一些？！

　　她推门而入，正巧看到沈霁望着素净的包袱有些伤神，便"扑哧"笑了出来。"沈公子，若说银两，碎银和银票我带在身上。若说草药，方才我也采集了一些备用。就不知公子您还担心些什么。"

　　……"上路吧。"沈霁并不想多说什么，他不喜欢这个女子，能看穿一切又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过，下意识的，想起父亲说过的，在这样的乱世里，只能严谨地保护好自己了。

　　女子侧头看了看他，放下了笑容："沈公子，担心是多余的。一路上或多或少会有一些麻烦，若公子您不介意，出了冰泉，雪鸢可否直呼您懿天？"女子小心翼翼地问道，触动着绷紧的弦。

　　沈霁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开口答应了。雪鸢朝他浅浅一笑，顺手牵马走了。

　　"跟上来，雪鸢可不敢让沈公子葬身在这雪地里。" 类别：《lethe-碎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