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神仙

　　访客中看到一位“烟火神仙”，顿时一种有故人从风雨中走来的感觉。

　　我一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个非常易怒的人，但令自己都觉得不齿的是，几乎每次发过火生过气后都会后悔，不管对象是谁，不管有多么理直气壮的原因。到了晚上，一个人瞪着天花板的时候，脑子里就会反复想起这四个字，然后就是对自己反复的失望。如此一年又一年，我终于疑心从前根本就高估了自己的入世能力。

　　那一年读到鸿苞居士屠长卿讲“口中不设雌黄，眉端不挂烦恼，可称烟火神仙；随宜而栽花竹，适性以养禽鱼，此是山林经济”的话时，就曾自以为是地、自信十足地感觉，如果稍加修炼，我是有潜质做一个“烟火神仙”的。我喜欢淡定这个词，总想做到淡定，因为能做到淡定，就可以接近烟火神仙的境界了。

　　有一次在街头驻足看一个拉二胡的盲人，他没戴墨镜，眼睛是无神无光泽的，但很奇怪，眼窝并不干瘪，我总怀疑他只是把眼珠子转了个身，黑色的瞳仁藏在了脑后，露给世人的，是眼球白色的背影。这种有些诡异的错觉让我对他很羡慕了一阵子，甚至还悄悄试过能不能让我的眼珠子也转个180°的圈。我当时以为，烟火神仙，就是当你遇到不想看的万象时，就让眼球向后转。

　　因为有这点儿仙气暗蕴，就有了后来乍见《山海经》上“浑沌”的那一刻惊艳，就把它奉为了图腾。

　　浑沌的名声并不好，虽然起源于鸿蒙未开之初的意象，可后来引申多用于不开通、糊涂、冥顽的意思了，就是早在中国上古神话中，他也是和饕餮、穷奇、梼杌并肩的四大魔兽之一。

　　可是，他的造型，却无法不让人惊叹。身体长得像一个大皮囊，浑身的颜色赤黄如同炼丹的火焰，没有眼耳鼻口，却有两对翅膀，六条腿。这就是浑沌，也有人叫他帝江。

　　每一次独自凝神膜拜，都对老祖宗那种能与天地精神自由往来的能力敬畏非常。他们总是有办法把至虚至幻的审美意象准确形象地表达出来。

　　老子说：“大象无形”，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名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这几句话，几乎是专为浑沌作注的。

　　每一天，当我不得不说一些不愿说的话，不得不听一些不想听的声音，不得不看一些不想看的事情之后，就想，浑沌真是一个有大智的神物。没有眼耳鼻口，他的生活该多么轻松多么干净啊！或者，那些自己滥用、又逼着别人也滥用七窍的人，真该把他变成浑沌的样子，好叫他有机会知道眼耳鼻口对人来说，往往是多余的东西。

　　后来又有一天，忘记在什么地方看了个说法，说浑沌是驩兜的怨气所化，我非常不以为然，爱可以糊涂，怨气应该是明朗的，怎么能化成一片浑沌呢？

　　一年一年，就在崇拜浑沌又无法浑沌中浑沌地过着。

　　有好朋友来了，什么都不说，一贯的笑靥中藏着几朵泪花。她是那种温良恭俭让式的家庭里走出来的斯文善良女子，劫道儿的见了也会拱手放行的，因为她从来不懂得“牙嘣半个不”是什么意思。我耐着性子迂回询问劝解了半天不得要领，终于大怒，冲她吼叫：该哭就要哭，该闹就要闹，吃着五谷杂粮长大，怎么能连句脏话都不说呢？！

　　教育的结果很失败，她依旧雅致如兰，泪花儿都闪的“淡定”，倒是我，在她的啼笑皆非中过了一番说脏话的瘾。而被骂的那个人我几乎都不认识。

　　那一回是发过火但没有后悔的一次。

　　然后就问我的浑沌之神：七窍全无的模样只是你的表面吗？也许，那个怨气所化而成的说法是有道理的？否则，你的这个大皮囊为什么会有这样炽烈的颜色？

　　庄子在《应帝王》中杜撰了一个浑沌之死的故事：

　　说南海之帝叫倏，北海之帝叫忽，浑沌呢，是中央之帝，倏和忽经常到浑沌地中央聚会，浑沌招待他们非常殷厚。倏和忽两个人就觉得挺过意不去，想为浑沌也做点儿什么事。一合计，觉得和他们两人比起来，浑沌什么都不缺，只是缺少七窍，想来无法享受视、听、食、息的妙处，咱们不如试着帮他凿开七窍。就这样，好心的倏忽二帝“日凿一窍”，结果呢，七日后，浑沌死了。

　　宋朝的李曾伯有词借用过这个典故：

　　减字木兰花（丙午和朱希真韵）

　　无可不可，还你天公还我我。味触声香，还你庄周蝶满床。

　　谩天不过，留取心机休用破。净几眀窗，乐取闲中日月长。

　　减字木兰花（再和）

　　如何则可。我亦不知其谓我。隐几焚香。对酒一壶书一床。

　　知仁观过。浑沌翻怜谁凿破。寄傲南窗。堪羡渊明滋味长。

　　这些文字，让我倏忽间有了心得：浑沌是自然的，凿不得，也普及不得。如果心中有了“浑沌”这样一位待我们甚善的朋友，只需要独自经常去和他在那里聚会小憩就行了。庄子为什么把他定位为“中央之帝”呢，因为这个世界净土难觅，浑沌提供给我们的是心中一隅立脚存身的、寄傲其间、“还我我”的角落。

　　烟火神仙堪羡，但生来就是七窍张扬的人，怎么可能彻底做到不设雌黄，不挂烦恼呢？有人曾经问刘伯温：神仙是什么呀？刘伯温说：狐狸如果修炼成怪，就是狐妖；树木如果修炼成怪，就是树精；人如果修炼成怪，就是神仙喽。读了不禁喷饭。

　　思来想去，如果真的到了“老去自觉万缘都尽，哪管人是人非；春来尚有一事关心，只在花开花谢”的时候，与其说是悟道，不如说是孤独。

　　依然膜拜浑沌，依然在深夜望着天花板临摹烟火神仙，但也不再羞以七窍示人。无可不可。还你天公还我我罢。

　　************************************************** ****************

　　随心所欲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