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首页 > 食品饮料 > 豆制品 > 我住江之尾

我住江之尾

luyued 发布于 2011-02-21 14:36   浏览 N 次  

长长的荔枝湾,象一条巨形的蚯蚓,悄悄地从珠江河口分岔出来,蜿蜒地溜进广州城西。开头的河段是沿岸稻花飘香,荔树成林,分叉河道纵横交错,碧水荡漾着继而进入了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西关富户区。

河湾口的珠江河段,已接近入海口,江面非常宽阔,从河的北岸看不到河的南岸,只能见到茫茫的江水。广州人已称之为海,把岸边的滩涂称作“海皮”。

疍家人(注:疍家是广州一带对水上人的称呼)的小艇可以通过细小的河涌进入到西关的许多地方。水上人家每晚把小艇撑到珠江口去捕鱼,翌日早上载着捕回的渔获,顺着荔枝湾进入城区,拿到西关一带叫卖,换取生活所需。南国的台风是疍家人心中的魔鬼,刮台风时他们也会把小艇停在荔枝湾里避风。北岸上人要到江的南岸去,也会来湾里雇艇渡江。

这是民国的初年,荔枝湾的一个无名小埠头。

今天这里停着一顶红色的小轿,旁边有吹吹打打的鼓乐手。一看便知是有人嫁女儿了,按照习俗,岸上人不和疍家人通婚,而疍家人办喜事,是用花艇接送新人的。今天用的是花轿,显然是例外了。

大妗姐把江倩儿从停在埠头的一条小艇上背下来,塞进了轿里。

江倩儿是个“疍家妹”,她能嫁上岸,已争得多少姐妹的艳羡。这还得说是她的运气:上次西关有名的一家玉器铺东家黄家奶奶要过江到南岸去,雇了他们的小艇送,她老人家一眼看上了温顺的倩儿,破例地派人来说媒下了彩礼,订好了日子今天嫁过去。

倩儿嫁进黄家是做“小”。疍家人居无定所,在陆地上无栖息之地,几乎可与身无分文的流浪汉相抵,导致他们的地位处处低人一等。在旁人看来,疍家妹能嫁上岸就已经是造化,即使做小也算是福分了。

今年刚满16岁的倩儿拥有一张天真稚气的脸,疍家人常见的古铜色皮肤,腰身圆润。虽是如此,倩儿的肤色很匀称纯净,浑身上下找不一颗痣,算得上是个黑美人,在黄家奶奶的眼里,这是一个有福气的孩子。身材也是她老人家看来很适合生儿育女的那一类女孩。

黄家奶奶的独生儿子黄文信娶妻三年,媳妇赵燕雨整天介病怏怏的,至今未见生下一男半女。眼见这样下去,她们黄家就要断后了。

所以她作主娶了倩儿。

小轿在乐器的吹吹打打中穿过第一津,到了黄家的大屋门前。大妗姐把倩儿从轿里接出来,背到了大门口,进了轿厅。按习惯,新娘没进门以前,双足是不能着地的。

轿厅至正厅间有一个正在燃烧的火盘,大妗姐扶着倩儿跨过去。跨过火盘,象征新人去掉了以往的晦气,进门以后要红红火火地过日子了。

虽然是“小”,但一切婚嫁程序还是按照民间娶媳妇的正常习俗进行。黄家奶奶说,是为了增添喜庆,冲去黄家这几年来冷冷清清的局面。

在正厅拜过堂后,大妗姐扶着倩儿穿过长长的门廊,进了新房床上坐下,她便退了出去。

房里剩下倩儿一人。她静静地坐着,浑身酸麻麻的累。昨夜和妈说了半宿的话,边说边哭了一大场,然后大妗姐就来给她开脸、上头,一直忙到天亮,才瞌眼歇了一柱香的时间。

倩儿并不愿意嫁到别人家做小。可是,阿爸却认为,只要能上岸不做疍家人,做什么都行,对着哭泣的倩儿一顿数落。面对父母之命,倩儿不得不从。对于疍家人的印记,她也有过痛苦的经历,曾记得小时候带着弟弟上岸玩,走累了在一个农家门前坐了一会,却被人用扫帚象扫垃圾一样拍打着赶走,那情景,至今仍牢牢烙在倩儿的心上。

一夜间阿妈哭得眼睛都肿了。当妈的,谁不想自己的孩子享福,倩儿虽是嫁上了岸,但过去是当小,大婆不知是怎样的恶煞。将来不知会受什么样的气,怎样的折磨,想着心里就痛。

还有,连倩儿也在担心的是,丈夫不知是个怎样的人。五大三粗的、还是斯文儒雅的?他会对自己好吗?

刚刚开的脸被大妗姐的棉线刮得生痛。她是用一条长长的棉钱,不停地在倩儿的脸上转动,脸毛被卷进了棉线里,然后被生生拨了出来。这是广州出嫁女儿必须经过的一关,开了脸就象征着告别了少女时代。

外面喧闹着,亲戚们、街坊们济济一堂的来恭贺,拖儿带女的边吃边叙话,鼓乐也在不停地奏着,真是沸反盈天。

要知道,黄家可是西关里有头有面的大户人家啊!

五月的天气,已带有一点点的炎热,倩儿盖着头,闷得有点儿窒息。她侧耳听听房里再无旁人,就偷偷取下头上的盖巾,打量着新房里的东西:这是一间可以放上四张大床的房子,床的侧面放了一张高脚酸枝茶几,茶几旁各放有两张酸枝椅,椅子的靠背处和坐垫处都镶了云石,石头比木散热更快,夏天坐着也凉沁沁的。无论茶几还是椅子,边上都雕满花鸟,油油亮亮的,煞是招人喜爱。现在茶几上摆放了一个装满花生、红枣、糖莲子的糖果盘,还有一个摆着几样制作精美,倩儿叫不出名称的糕点的青花碟子。在食物的两旁,摆着一对正在燃烧的红烛。

倩儿有点饿了,她踮足悄悄地走过去,拿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清甜清甜味道马上盈满了口腔,刚接触到唾液,糕点就溶化了,自然而然地滑进了肚子里。

她的床是坐北向南,床的左侧是一个大衣柜,衣柜旁也就是东面墙上,挂着梅、兰、菊、竹四幅绣屏画,画下是一张摆放着玻璃镜的梳妆台,同样用酸枝木造的。

这间房的窗子在几乎到屋顶的侧墙上,一整排,保证了房子的通风透气且凉爽宜人。而床口正对的是一面木板做的照壁,木板是花梨木的,上半部雕了很漂亮的牡丹花、寿桃、鲤鱼等通花图案,有点象屏风,下有一八仙床,眼下放着一套福字镂花金边茶杯。

倩儿摸着青砖墙壁在房子里走了一圈,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将在这里度过一生的地方。她觉得在做梦,昨晚还在窄小的打鱼艇上,闻着腥腥的鱼网味呢,怎么一恍惚就到了这个奢华的境地。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赶快地回到床边坐下,把红盖头披上。

她从盖头边上的缝里看到了一双绣着菊花图案的鞋,走到她身边停了下来,问:“二少奶,你要饮茶吗?”

这一把脆脆的声音,充满着尊敬和讨好。倩儿从没听过别人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以前在艇上,爸妈要么是淡淡的要她干活,要么骂上一两句,尤其是爸,动辄又打又骂。上岸买油盐酱醋,那些小贩们也是没好气的,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

“我以后是服侍你的妹仔(广州方言,意为丫环),我叫阿娟。”脆脆的声音继续说。

倩儿摇摇披着盖巾的头。她实在无法适应这个新的身份。

“那,如果没事吩咐我先出去了,外面很多事要做。”阿娟又说。

倩儿点点头。她听到阿娟出去后“吱”的关门声。

倩儿有点想睡了,她坐得腿有点发麻,几只蚊子也在脚边伺机叮咬她。

不知道新郎在干什么,这么久不进新房来。倩儿忐忑不安,一直卡在心头,想知道丈夫是什么样子的念头,折磨了她好几天了。自从知道黄家奶奶派人来提亲,她就在不停地幻想着。她喜欢看粤剧,最喜欢的是《柳毅传书》,更幻想自己未来的丈夫象戏里的柳毅一样英俊、多情而有义气。

“咿呀……”倩儿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到开门的响声。

她听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并已看到一件缎子长衫的下摆。

她的心跳加速起来,这么多天的幻想,马上就要揭开答案了!

长衫却从盖头的缝边消失,他在床的另一边坐下了,离她很远。

沉静,在屋里泛起来另一轮的沉静,好象从来没有进来过另一个人一样。

倩儿觉得过了很长的时间,长衫才又再出现,这回站在了她跟前,离她很近。

突然地,眼前一亮,盖头被掀开了。借着红烛的光,倩儿看到的是一张清秀的脸,大大的眼睛,菱角分明的嘴,下巴有一片刮得青青的胡茬子。

他比戏台上的柳毅还好看呢!倩儿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其实,只有不是凶神恶煞的就好了,她从来不敢有非分的想法。

她觉得她在一霎间喜欢了眼前这个人。

可是,他没有一点当新郎的喜悦,却带有一点点的无奈,一片的漠然。他看也不看倩儿一眼,转身给了她一个背影。

这也难怪,倩儿的身材和相貌,无论怎样也不能给人惊艳的感觉。

但也不必这样的失望吧?他将盖巾扔在床上,又远远地坐到床的另一端。

倩儿胆怯且害羞地低下头。她想起妈昨晚跟她说的,洞房之夜要做的事情,她惶恐地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

“委屈你了!”这个以后可以称作丈夫的人说。

倩儿扭过头去看着他的侧面,他的鼻梁有点扁,但看起来与脸的轮廓很相衬。

“我是不想娶小的。燕雨虽然身体不好,但还年轻,我们感情很好的。阿妈想抱孙子,执意要娶你过门来,我反对也不行。所以,你来了,但我不能顾全你,你得自己照顾自己。”

倩儿似懂非懂地听着他说。她不明白他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会有什么后果。

“今天她的身体特别不好,我还得回去陪她,你收拾一下,早点儿睡吧!”他说完,走到放红烛的茶几前,把几上的两杯酒都灌进嘴里,然后消失在照壁后。

门又“吱”一声关上了。

倩儿木然地坐在床边,茶几上的红烛已接近烧尽。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一个缺失了新郎的洞房花烛夜,全然没有了戏文唱的那种美丽。

她坐到梳妆台前,边看着镜中清晰的自己,边取下头上的首饰、拆开发髻。当头发完全散开时,她才能认出往日自己的样子,那张五官精致的孩子脸。

然后她开始褪去身上的衣物准备睡觉。妈亲说,女孩出嫁时要开怀,不能穿中衣,这样才能很快怀上孩子,讨得婆家人喜欢。所以,她身上只有一套龙凤褂,一下子就脱光了。

她从放在床侧的大衣柜里挑了一套柔软的丝质中衣穿上,躺到了那张铺着藤席的大床上,闻着新藤淡淡的清香,她很快地沉沉睡去。

一声鸡鸣把她从梦中惊醒。往日这个时候,要起床帮手把夜里拖了一晚的渔网收起,把鱼从网上摘下来准备拿去卖了。

她正想起床,却发现并不是在小艇上了。小艇的床没有这么宽,也没有这么稳。她睁着眼想了好一阵才回想起昨天的事情,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她用手抚摸着滑溜溜而凉爽的藤席,伸开四肢试探着床的宽度,又翻了个身,她知道自己从今天起不必这么早起床了,她已是可以享福的黄家二少奶奶。

她已毫无睡意。她在努力回想着黄家少爷、她的丈夫的模样,但心中的印象非常的模糊,象在梦中见过的东西一样,若有若无。

她只知道起码不是象父亲一样的粗鲁汉子,而且比戏里的小生还英俊。

想到这里,她眉头皱了起来。她这个黄家二少奶奶在度过洞房花烛夜之后依然是黄花闺女,这屋里的人很快都会知道,虽是丝毫不影响她的名分,但暗地里不知会不会有人轻慢她。

就这样躺在平稳的床上东想西想,她望着屋顶上的明瓦渐渐地亮起来。

她听到有人在外面“咯咯”地敲了敲门,接着传来阿娟脆亮亮的声音:“二少奶,起床了!”话音刚落,门就开了。

显然,阿娟是知道房里只有她一个人,不然不敢在没有得到应答时轻然打开门进来。

倩儿坐起来,看到阿娟从照壁后闪出来,手里端着一盘水,向她微笑。

阿娟的年龄跟她差不多,身材比她还小巧。

“二少奶,我就是阿娟啦,昨晚你可能没看清。我也是前几天才来这里的,不过你放心,在这间屋里有什么不知道的就来问我,要什么东西就叫我得了。”

看来阿娟是个伶牙利齿的丫环,她跟倩儿说话时,口气带着点讨好,也不失大方。

倩儿在阿娟的服侍下洗了脸,又用茶漱了口。阿娟捧来一叠新衣服,是粉红的大襟宽袖上衣和一条藕色的裤子。

换过了衣服,盘好了髻,还在前额处抹了点茶油,倩儿的头发更是乌黑油亮了。

只是粉红色的衣服色彩太嫩,映衬得倩儿的古铜肤色越发的沉,一点也不好看。但今天按礼制是要给婆婆和大娘子上茶表示敬意的,所以,要穿得鲜亮一点。

打扮完毕,倩儿就在阿娟的引领下来到正厅。黄家奶奶,即倩儿的婆婆已经坐在案几旁的太师椅上了,但少爷与大娘子还没出来。

倩儿马上乖巧地跪在黄家奶奶跟前,接过阿娟手上的茶案捧起递过去,说:“奶奶请喝茶!”(广州人称婆婆为奶奶)

只见黄家奶奶掏出一个红包放在茶案上,然后端起茶杯,说:“乖了,起来吧!”

倩儿站起来,却不知往哪里走,她只好走到黄家奶奶身边站着,等少爷出来。

这时倩儿才有空打量这个正厅:正面放着香案,上有陶瓷的观音像,像前有一个香炉,正燃着袅袅的檀香,香案旁侧有两张太师椅,黄家奶奶坐在左边的一张,黄老爷已故去两年,估计右边的一张是很久没人坐了。

正厅的两旁墙壁上,各悬挂着一幅画和两幅字,看颜色是已有一定年份的了。画下的墙边各摆放着五张椅子,每两张椅子间都有茶几。茶几和椅子也一律是酸枝木的,裙边上有精致的雕花。

过了好一会,冷巷里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黄文信和妻子赵燕雨出现了。

他们对倩儿视若无睹,慢慢地踱到右边的一排椅子旁,在排头的两张椅子上坐下。

倩儿马上走过去跪在他们面前,端上茶案:“少爷请喝茶,大姊请喝茶!”

黄文信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燕雨则掏了一个红包放上去,再端起茶杯来。

他们都没有说话,倩儿只好继续跪着。

“起来吧,你也坐下!”黄家奶奶说。她不满地瞟了两人一眼。

按例她应该坐在燕雨下手处的椅子上,因为她也是这个家的主人之一。

“从今天起,倩儿就是我们家的人了,她以后帮着我管家,燕雨身体不好,不管事也就算了。你们要和睦相处,家和才能万事兴!”黄家奶奶清了清嗓子,狠狠地吐出了这几句话。

“文信!燕雨是你的妻子,你爱惜她我没意见,但我不希望你总象昨天一样,如果黄家绝了后,看你怎样下去见你父亲!”黄家奶奶说完瞪了文信一眼,然后闭目养神。

冷寂了一会,燕雨猛然地咳起来。

“又感冒了?!回去睡着吧。文信也该到铺子上去了!”黄家奶奶不耐烦地睁开眼睛:“倩儿,你到我房间来,我们说说话。”

“是。”倩儿站起来走到黄家奶奶跟前,伸手扶起她。

黄家奶奶有一对缠得极小的小脚,走起路来象一只大鸭子,身体摇摆得如同浪尖上的小艇。

倩儿换了个角度,才能好好地看文信的样子,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生怕转头又忘记了这张脸。

他站起来,向黄家奶奶说:“妈,我出去了!”然后回头向门外走。

燕雨脸色白惨惨的,五官长得极其纤巧,象个白瓷公仔。她有气无力地继续坐着,似乎想等人们都走了她才走。

黄家奶奶用眼尾梢瞥了她一眼,催促倩儿:“我们走!”

倩儿在黄家奶奶的房里一直呆到午饭时候,黄家奶奶一五一十地向她宣诵她们的家规,她应该遵循的礼制,然后又安排她每日应做的工作,包括一家子每日的开支情况、要处理的事务。

午饭由妹仔送进房里吃,吃过后,黄家奶奶要睡午觉,倩儿便回自己的房里。她没有睡午觉的习惯,于是悄悄地回想着黄家奶奶教她的管家事务,还有烦琐的礼教,家中的禁忌事项,比如初一、十五不能洗头,吃饭时的筷子头尾方向不能乱摆等等,她不识字,只能默默地用心去记。

分配给她的工作其实只是很轻、很少的一部分,她很快就能做完。

她很不习惯这种无事可干的生活,在房里坐着象针扎一样。熬到日头西斜,她叫阿娟舀水来冲了凉,再到黄家奶奶房里看她醒了没有。

进了门发现黄家奶奶正聚精会神地念经。她不敢打扰,只好又退了回来。

忽想起文信晚上是要回家吃饭的,她于是穿着木屐,穿过长长的冷巷,到厨房去看看准备了什么菜式。

黄家的宅子是西关常见的大屋,砖木结构、青砖石脚、高大正门用花岗石装嵌,大门南向。以中间的主要厅堂为中轴线左右对称,中轴线上由南而北分布,依次为门廊、门厅(门官厅)、轿厅(茶厅)、正厅(大厅或神厅),二厅(饭厅),每个厅前有天井,在正厅与二厅之间有头房,那是黄家奶奶住的,二厅后面是二房,现在是文信和燕雨住。这些中轴线上的房厅两旁有冷巷贯穿整座大屋前后,便于夏天有穿堂风经过而保持大屋内的凉快。隔冷巷与各厅房对应的是书房、偏房、客房、佣人房。倩儿住的是偏房中的一间,在正厅旁。在门官厅的一侧有小花园,这花园比不得苏杭的庭院,只是很小的一块地方,种上几棵树、放一张石桌几张石凳可纳凉而已。

倩儿长着一双疍家人特有的大脚,脚趾象芭蕉一样分开,这样方便于她在摇晃不定的渔船上稳站如山。如今,她的大脚已成了妹仔们背后议论的谈资,但这双脚却给她行走如风带来了方便,何况,广州人的木屐,底部是由两个椎形组成的,木面上了桐油,光滑光滑的,穿不惯的人常常会滑倒,小脚的黄家奶奶就穿不成,只有倩儿这双脚,穿上了也能行走如飞。

七月正是流火的天气,厨房里热气氤氲,倩儿进了门,只见几个来自顺德的厨娘们烧火的、洗菜的、掌勺的正各忙各的,见到她进来,上下打量了一下,醒目的马上称呼一句“二少奶”,迟钝点的则听了别人的称呼才意识到这是家里新增了的主人,然后一干人连忙把她劝住,说,厨房这等脏且热的地方,还是不要进了。

倩儿笑笑说:“不要紧的,我也是穷人家的女儿,那来这么身娇肉贵。我只是看看,二来也学点厨艺。”

厨房里的人忽然都不答理她了。下人的消息很灵通,倩儿的出身他们早已了解得清清楚楚,洞房之夜的失宠,他们也知道得仔仔细细,在嘴里对她是尊敬的,心里就未必了。

她于是在厨房里游走着看了各种半成的菜肴,又站了一会,看清楚了厨娘们做的工作,赞了几句她们的刀工。她知道今天她只能说些好话,不能挑刺,不然,这上上下下的关系就难相处了。

她看了一会,从天井里望了望天,看到天色已暗了下来,便打算到轿厅那边去,等着文信回来。

不知怎的,她真喜欢他,很想看到他。

厨房在大屋的最后面,而轿厅则在正门。倩儿经过整间大屋的十几间房门前才走到轿厅,她走得很急,弄得浑身都是汗。

她站在趟栊旁,透过脚门向巷子里张望。天空已变成深深的靛蓝色,巷子里只能朦朦胧胧地看到人的影子,已看不清人的脸了。

她站了一会儿,门巷里的穿堂风把身上的汗吹干了。这时,她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巷子里。

她知道这肯定是文信,虽然她只见过他两次。

他跨进门槛时,分明已看到她,却不拿正眼看她,迳直地往屋里走。

她小声地称呼了一句:“少爷回来了?”

没有应答。他一直往里走,走进了与燕雨共同的房间。

他的冷漠,在她的意料之内,本来也不曾期望他会有更多的关注,她只是想看看他,如此而已。所以文信对她的冷漠并没有影响她的情绪,她接下来做的事,就是去扶黄家奶奶到饭厅用晚膳。

她本无意去打扰这个家的平静,闯进这个家,只缘于父母之命,她毫无抗拒之力。如今却发现,她落到了一个尴尬的境地,一下子成为了别人的靶子,一个怨恨的目标,象是飞扬在空中找不到落脚的泥土的一羽莆公英。而家人,却在那高高的围墙之外,引颈企盼着她过上幸福的生活。

既是文信与燕雨感情笃深,她并不打算当撬墙脚的竹。既是进了这个门,就权当自己是管家或者是上等的丫环好了,她想。这大屋里,起码奶奶对自己不错,没有看不起她,还教会了她许多东西。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她的能力,照顾好家里的每个人。

在她朴实的头脑里,再想不到更多可行的方法。

酸枝镶云石的八仙桌边,坐着他们一家四口,无声地用着餐。文信和燕雨偶尔地互相说两句,声音低得似乎不想让其他人听见,文信不停地挑些菜挟到燕雨的碗里,燕雨则旁若无人地享用着。

更多的时候听到的是偶尔的碗筷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黄家奶奶叹了一口气,说:“唉,要是有个细路(孩子),就热闹多了!”

听到她的话,燕雨马上放下碗筷,向倩儿瞟了一眼,倩儿正好也望向她,目光对接间,她不觉地打了个寒噤,她觉得,这眼光象刀子一样的闪着寒光,筱忽地晃了一下,又马上藏了起来。

文信则埋下头,装作没听到。

气氛变得有点怪诞,倩儿心里象堵了块棉花,闷闷的透不过气来。她放下筷子,不想吃了。

“吃!吃呀,来多吃点,以前在家时想吃也没得吃吧?在这里你可以放开肚皮地吃,吃得越胖越好!”黄家奶奶见倩儿放下筷子,马上说。她亲自挟了一块烧肉放在倩儿碗里。

的确,这种用碳火炙熟的烧肉,以前在家时只能在过年吃一次,平时就算馋得流涎,家里也舍不得买来吃。而今眼前放了一大盘,却提不起胃口来。

沉闷的晚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继续着。

过门三天是新妇回门的日子。倩儿是妾,且娘家身份低微,她的回门就只有丫环跟着,自己回去。

黄家奶奶命人按新妇回门的标准备了礼品:有大块的烧肉,鸡、鸭等,倩儿早晨换上了一件大红的蚕丝短袖大襟衫,一条凉爽的竹云纱裤子,由轿夫抬着往荔枝湾里的那个无名小埠头走去。

爸妈的艇早就在那里等着了。不单是爸妈的,还有一些平常来往较近密疍家人,知道了嫁上岸的倩儿今天回门,都停在那儿看她。

倩儿下了轿,望向那一艘艘小艇,曾几何时,她是在此艇到彼艇间跳来跳去,在叔伯婶姨粗糙的掌心抚摸下长大!如今满身的罗绮,与这些乌蓬烂板的小木船多么的不相衬!

她走进自家的艇里,抱着阿妈哭了起来。阿妈以为她受了委屈打骂,吓得赶忙掀起她的衣袖、裤脚看,仔细寻找一下有没有伤痕。

倩儿擦着眼泪又笑,说,没事,只是想妈了,黄家的人对我很好,夫婿长得比柳毅还靓!

母女俩又说笑了半晌,爸只是在旁看着,憨憨地笑。

本应是在妈家吃了中午饭才回去的,但阿娟和轿夫们执意不肯上这寒酸的小艇,倩儿只好提前告别。

黄家给的聘礼虽然丰厚,但父母却舍不得乱花一分钱。倩儿临走时,特意叮嘱他们花钱买一条新艇,以后的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上了岸,她回头向艇上的几家人挥手告别。这一去,恐怕要很久才能回来了。

她回头坐进轿里,刚要离开,水上飘来熟悉的咸水歌声:“阿妹咧,零丁洋上叹孤丁,烟波渺渺打鱼船,今日妹你上岸去,阿哥祝你咧,一世荣华,百子千孙啊咧……”

咸水歌是疍家人世代相传的民歌,自小,倩儿就听着这歌声长大,阿妈的摇篮曲、邻家的喜庆祝福,还有年轻人的谈情说爱,都可以通过这歌声来传递。

她知道,这是和她一起长大的水旺哥唱的。如果不是黄家奶奶来提亲,她的阿爸就要把她嫁给水旺了。

她的鼻子忽地发酸,两行珠泪滚落下来。

倩儿虽然不识字,但她有很好的记忆力,黄家奶奶教给她的日常管家杂事,她很快就学到手了。而且,她还可以将厨房里每天的饭菜菜式计划好,保证饭菜好吃而又不浪费。

她每天都坚持到轿厅里等待文信回来。她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文信从巷子里现出身来,慢慢向她走近的时刻。虽然文信对她依然冷漠,但她一点也不介意,她只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与他热情与否无关。

她爱看他说话的样子,很少看到他笑。

相反,她最害怕的是晚饭的时间,除了燕雨寒冰冰的眼光,还有黄家奶奶对她的挑剔,例如吃饭喝汤时不能发出声音,挟菜只能挟自己前面的一块,不能越到别人前面,饭前筷子尖向里、饭后必须把筷子尖端向外,手臂不能趴到餐桌上等等,她在家时根本不知道这些,只要舒服自然就行,现在短时间内根本无法一一按照黄家的规矩办,动不动就被黄家奶奶指责,弄得她吃完一顿饭比出一趟海还累。

吃过饭,文信就陪着燕雨回房里,再也不出来了。倩儿则有时陪黄家奶奶说上半宿的话,有时独自回自己的房里,躺在那张宽大而凉爽的大床上,透到明瓦看外面的天空,或者干脆搬一张小凳到天井里坐着看星星。

倩儿经常地望着天井里被屋檐划分出来的四方形的天空发楞。这个小小的天空,与她在小艇上看到的是多么的不同。渔家多是晚上才到河口去下网,生长在艇上的倩儿因而常常能见到无边无际的夜空,看到圆而大的月亮从水里一跃而起,看到北斗星、牛郎织女星在夜风里摇晃,云淡风轻的夜晚,听着阿妈讲着牛郎织女的传说,心中藏着自己无尽的幻想,甜甜地进入梦乡。

如今那高旷的夜空,也象倩儿的心一样,被圈禁起来了,只剩下这小小的方块,牛郎织女也不知去了哪里。

织女牛郎虽然被王母娘娘用金梭划出的银河分隔开了,但他们在心里可以互相思念,一年一度还有相会的日子。而倩儿她,却连思念她的人也没有,她的四周都是银河,把她与父母弟弟分隔开了,她的情郎――现在只能是文信了――虽是近在咫尺,却也被分隔开来,聚不到一起,连心也不是相通的。没有鹊桥,她只是一颗孤星,孤零零地独立在这个四方形的天空下。

住在头房的黄家奶奶,经常侧耳听着偏房里倩儿的动静,她于是说:“唉,在这大屋里,就你和我最孤独了!”这个老人家无时无刻不在希望有石破冰消,她的愿意得以达成的一天。

凉沁沁的夜,是倩儿最难熬的时光。但倩儿明白,家里人把自己送了出来,就断不能再回去了,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境况好起来。当管家也好,丫环也好,只要能让这间大屋里的人对她和善,对她认同,她才可以在此长久住下去。当妾侍的人,如果被婆家赶了出去,那可是比狗都不如了。

不用干活,一天中除了吃饭就是睡觉,更不必在江上风吹曝晒,倩儿很快把皮肤的古铜色褪去了一半,换之是红润丰满的脸,显出几分妩媚来。

这一天,下着连天的大雨,雨点打在瓦片上,“哔啪”作响。倩儿依旧到轿厅里去等文信回来,这一次,她担心文信被雨淋湿了,从房里拿了一件长衫抱着。

文信从雨幕里显现出来,再拉开趟栊,迈进门槛时,倩儿赶忙上前去接过他的洋伞,并拍打着他身上的水,把干衣服递去给他。

文信定睛看了她一眼,接过衣服,转身走开。

他在阿娟的帮助下,换上了干衣服,然后说了一声“多谢!”再走进了燕雨的房间。

这一声“多谢”虽然不是对着倩儿说的,她也觉得满心的欢喜了,而且他还定神地看了她一眼!

这一夜,她高兴得无法入睡,于是偷潜到尾房的天井里,看着燕雨房间的灯温馨地亮着,直到熄灭。她的心中产生了好奇,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可以让文信对她如此的死心塌地。

她决定明天进那个房间去看看,虽然心里有点怯。黄家奶奶已几乎把一半的管家权交给了她,她完全有理由进出这大屋里的任何一个房间。

第二天,她侍奉黄家奶奶吃过了早点,就带上阿娟,到各处去检查丫环仆妇除尘扫地的工作,她不想把到燕雨房里去的事做得太突兀,借着检查卫生情况进去就最好了。

阿娟如今是她在大屋里最信得过的帮手。有些在宅子里做了多年的仆妇,仗着与黄家奶奶熟,依然是瞧不起倩儿这个疍家妹,时而顶撞倩儿,阿娟就会在旁恶狠狠地说,如今奶奶信得过我们二少奶,把这些事都交给她管了,你是不是不想做了?

每逢这时,这些仆妇都只能不服气地瞪倩儿几眼,不敢再出声了。

而倩儿却一副老好人的脸,嘴里说:“不紧要,不紧要!”心里却非常赞赏阿娟,回到房后总拿些手帕或小零食送给她,以示奖赏。

自是阿娟更是得意,有时别人没惹她,她也会狗仗人势地骂人一通。倩儿却从不制止,她记得阿爸说过,“天不作恶人不怕,草不烧光地不肥。”她不想作恶,但总要有人帮她作恶,在这宅子里才没人敢欺负她,谁让她是出身低微的疍家妹呢!

所以她今天要带上阿娟,去会一会这个大娘子。

查过了整个宅子的卫生情况,最后才来到燕雨的房门前。阿娟敲响了紧闭的房门,高声说:“大少奶,二少奶看你来了!”

一会,门“吱”地开了,燕雨的陪嫁妹仔阿纹站在门开处,说:“二少奶请入来!”

倩儿跨过门槛,绕过红木雕花的屏风式照壁,往房里瞟了一眼,发现房里的摆设基本上和她房里的一样,只是在梳妆台旁多了一张书桌。

“大姊!”倩儿向着歪坐在床上的燕雨称呼道。

“啊,坐吧,阿纹斟茶!”燕雨转过惨白的脸,满带疑惑地看着倩儿。

“呀,不用,不用。我是来看看这里有没有要打扫清洁的地方,回头好向奶奶交代。”倩儿边说着,边一屁股坐到了床前的酸枝凳上。

“是这样呀!我身体不好,很多事情都劳烦你了。”燕雨说这话时,语气里摆着大娘子的身份,带着点讥讽。

“算是吧,这些事本不该我管,你看,我连字也不识一个,那能管得好呢!只盼大姊你身体快点好起来,我给你做个帮手就行了。有些事情,大姊要多教教阿妹我呀!”倩儿笑着说,语气里带着点小妹妹应有的天真。她对燕雨的不悦早有心理准备。

对倩儿的谦虚,燕雨倒觉得无趣了。可能她原想以嘴为针,狠狠扎痛倩儿一下,没想却碰着了一团棉花。

“唉,我嫁过来时,老爷还在世,奶奶也愿意管事。只这两年间,老爷去世了,奶奶的心也懒下来,才想着把事情分给别人做。偏偏我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她又不放心交给我管,所以,我也不知道家里的事情。”燕雨的话里,已没了锐气,还带了点感伤。

“你的病是怎么回事呀?”倩儿关切地问,而且还让阿娟把她坐的凳子搬到挨近燕雨的身边。

“不知道呀,只这里痛,吃了很多药都不见效,有时痛得整夜睡不着觉。”燕雨比划着左肋下方说。

“或者走动走动就好了,你白天一个人坐在这里,多闷呀!”

“不行呀,走到正厅就喘不过来了!”倩儿的关心让燕雨有点感动,自从进这大屋以来,除了文信,没人关心她是开心还是郁闷。

“以后我过来陪你说话,好吗?”倩儿真诚地拉着燕雨的手说。她觉得燕雨是那样可怜,象一只被关在笼里的病鸟,不但飞不上高空,连在笼里扑腾几下的力气都没有。

她现在明白文信为什么一刻也不肯离开她了,她的可怜,正击中了男人的英雄情结,他会希望自己是一只大鸟,时时把她护在翼下,让她得到温暖。

“好。”燕雨淡淡地说。她不相信这个情敌会劳心来陪她,以为只是一句客套话而已。

燕雨来自广州城内的一个书香门第,未出嫁时,她遵从家里的教诲,三步不出闺门,熟习三从四德。对于倩儿给她讲的,捕鱼的趣事,江上的奇景,她只能从背诵的古诗文意境中去体会。

她对倩儿的经历竟有些羡慕了,尤其是她能看到圆月从江面上升起的美景,叹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我今生今世,也不可能看到了。”

倩儿遵守自己的承诺,每天都会到燕雨房里走一趟,通常在下午去,这样,她就不必站在轿厅里等文信了,因为文信回来首先是要回房里看燕雨的,这样她也能见到他。

她理解了文信对燕雨的呵护,每当见到他进来,她就自觉地离去,从不多说一句话。

倩儿的快乐感染了燕雨,她的心情比以前好了,气色也较以前活泛,有时,她也让阿纹搬了小凳与倩儿一块坐在天井里聊天,教倩儿认千字文。

看到燕雨的变化,最高兴的是文信。他知道这是倩儿的功劳,对她也就没那么冷漠了,在饭桌上,也会跟她说上几句话,大多是那个菜做得好吃,叫她命厨房明天再做,或是不好吃,以后不要做了之类。

而且常常露出一丝的笑容。

入门两个多月,倩儿至此才觉得这里是自己的家,有了归属的感觉。

黄家奶奶却依旧眉头深锁,背着人时,她会按按倩儿的肚皮,叹一口气。

这天,黄家奶奶突然说,很想去看戏,自从老爷身故后,很久没去看了。

文信于是订了座,第二天晚上全家一起去看。

这晚演的是《搜书院》,也是倩儿喜欢看的剧目之一。

天星戏院里有几个包厢,黄家占了其中之一。饰演男女主角的都是城中的名角,倩儿一向以来只是听说过他们的名字,从来无缘观看,今天得以看到,令她激动无比。

情惨惨、泪涓涓,

心中悲愤我向谁言,

我似地狱游魂,

难将天日见,

更似釜中鱼肉,

一味受熬煎……

剧中演至丫环翠莲被强迫嫁为人妾,而她誓死不从,却被锁在柴房里叹息时,倩儿忽地触痛了自己的身世,随着剧中女主角的唱词哀伤起来,到后来竟热泪盈眶了。

“奶奶。我出去买点爆米花。”倩儿向全神贯注在听戏的黄家奶奶说。她害怕被他们看穿她的心事,想出去透透气。

她走到了戏院门前,一众小贩在摆卖各种零食。她掏钱买了一纸角的米花往回走,却见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绾着田螺髻,衣饰朴素的女子正站门旁擦眼泪。她走近去时,那女子正好抬起头来,看到她,有点不好意思,勉强地冲她笑笑。

这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子,一双乌黑的眼珠,镶在银盘似的脸上,象是会淌出水来似的。

“没事吧?”倩儿关心地问。

“没事,看戏入迷了。我叫云嫦,你呢?”

“叫我倩儿吧。”

“我认得你是黄家的二少奶奶。”

“哦,你怎知道?”

“上次你与妹仔上街时,我看见了,听我们的妹仔说的。我是你们隔壁杜家的……”

正说着,里面出来一个丫环样的人,冲着云嫦说:“快进去,奶奶找你了。”

云嫦脸色骤变,急步随着丫环走进戏院里。

倩儿也随着进去,看到云嫦进了对面的另一个包厢。她把买来的爆米花放到黄家奶奶跟前,挨着她坐下。戏里已演到谢宝的《步月抒怀》一节,情节变得轻松愉快,倩儿也便凝神看下去。

戏的结局是翠莲最终在谢宝老师的帮助下,与书生逸民私奔回故里,得以大团圆结局。倩儿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她心里说,如果我也有这么一个结局,也就值了。想到这里,她偷偷望了一眼文信,见她与燕雨正在头挨头地说着话,再回想刚才自己与别人私奔的念头,心里闪过一丝报复性的痛快。

回到大屋,她把遇到云嫦的事跟阿娟说了。阿娟在外跑的时间较多,结识别家的丫环也多,她倒知道云嫦这个人,跟倩儿倒豆子似的把她所知道的情况说出来:

云嫦原来只是杜家的丫环,后来被他们的老爷看上了,硬是占有了她,却不给名分,大奶奶整天对她不是打就是骂,虽然实际上是妾侍,名义上还是丫环,两头不到岸。她们家的老爷说,等她生了儿子,就给名分,生不出儿子,以后就难说了。平时,大奶奶对她盯得很紧,基本上不让老爷近她的身,又不能随便走出家门,否则就是一顿痛打。

“唉,怪不得躲在外面哭。”

“那肯定了,相比起来,我们奶奶对你真是好得天上有,地下无了。”阿娟跟倩儿时间长了,有时便不分尊卑。

“我心里明白的。”倩儿再叹一口气,确实,她也真心地感激黄家奶奶对她的好。起码她还是自由的,可以随意进出这间大屋,还有一定分量的管家权。

立秋以后,夜的风带有了凉意,白天里的暑气也消减了许多。

到了中秋节,广州人都要置办拜月用品。先有月饼、马蹄糕,然后是必须的水果如柿子、杨桃、海棠果等,再就是板栗、香芋等秋天里田园特有的果实,门前还要挂上簇新的灯笼。

黄家奶奶要求买上最好的货品,以求明年的家运昌盛,她不放心家里的采办去买,命倩儿亲自去采购。

中秋节的早晨,倩儿带上阿娟和两个家丁上街去。

倩儿为了让人觉得她的成熟,专门挑了一套黑褐色的竹云纱衣服穿上,薄而轻的竹云纱象流水一样贴在肌肤上,让人觉得清凉而熨贴。她依旧穿木屐,一路“咯得、咯得”地穿过门前的麻石长巷,向第十甫方向走去。

中秋是个大节日,街上游人如鲫,小贩们也借此做着生意,在路边有许多摆卖的零食儿,如卖“飞机榄”的,骑着一只纸扎的公鸡,穿梭在骑楼内外,把用彩纸包装好的盐渍橄榄扔给楼上的买家,有卖麦牙糖的,把粘粘的糖胶三两下绕成圆乎乎的一坨,还有小摊上的炸芋角、锦露云吞、炖牛杂等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把肚子里的馋虫勾引得蠢蠢欲动。

卖工艺品的,有丝绣的团扇、小手绢、女儿家头上的花绳,捏泥人的则把七彩的泥土塑成一个个小公仔。

倩儿未出嫁时也跟阿爸来逛过,但那时囊中羞涩,这些好吃、好玩的东西只能看,不能买。如今袋里有了足够的钱,心里想着依旧在水上漂泊的爸妈,也舍不得买。

倩儿每个月都把自己那份私已钱存着,她的梦想是,攒了足够的钱就在岸上买屋给爸妈住,好让他们也摆脱被人瞧不起的疍家人身份。

倩儿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算不买,也得看个足够,她东绕西逛走过了几条街,把所有的热闹都看个足、看个饱,直到日头当空,才买了陶陶居的月饼、泮塘的马蹄和马蹄粉,还有其它必须的东西,交给家丁挑着,打道回府。

整个下午,倩儿都在厨房和正厅间跑来跑去,黄家奶奶端坐在那里指挥,倩儿一丝不苟地按照她的意思准备晚餐,在花园里摆设供案准备拜月,没有时间去陪燕雨,也没时间到轿厅等待文信回来。

直到晚餐时间,才见到文信。倩儿象以往一样自顾自地吃着饭,应答着奶奶的问话,忽地觉得文信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脸上。

她以为脸上沾了饭粒,连忙摸摸脸,却什么也没发现。

文信的目光里,多了一丝关注,带着点儿怜惜,总之,让倩儿觉得心里暖暖的。

她连忙低下头。

他们的晚餐还没结束,后巷里已传来孩子的喧哗声。孩子们在中秋之夜是不受约束的,他们每人挑着一盏小花灯,走街穿巷,认识和不认识的都可以在一起疯玩,直至累得眼睛睁不开了,才回屋睡觉。

“有个细路就热闹了!”黄家奶奶又在感叹。把三个后辈推向了窘境。

“什么时候拜月呀?”倩儿问奶奶。

“现在吧!”黄家奶奶挪动小脚要站起来,倩儿连忙扶着。

供案摆在小花园里,月饼、糕点、水果以及用紫苏叶炒得喷香的田螺等已有层次地摆放好了,黄家奶奶燃了三根香,口中念念有词地向东面拜了拜,然后把香插进了香炉。

四人在园中的石桌旁坐下,拿了一小角月饼尝着,倩儿这才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泥人递给燕雨:“大姊,这是我今天给你买的,祝你明年抱个苏虾(广州方言:婴儿的意思)!”

这是一个大头娃娃,舞狮时引领狮子的那一个小人儿。泥塑做得非常生动,手里拿着的莆扇脉络分明。

“多谢!”燕雨意外地接过来,高兴地欣赏着:“真有趣!”然后又递给文信看。

文信看后笑笑,把小泥人还给她:“那就好好收着吧!”

黄家奶奶把嘴撇了撇,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园子里的白兰树繁花正盛,凉爽的晚风拂过,吹来一阵清香,一轮圆月慢慢地从墙头上露出脸来,给园子洒上了一层清辉。

“真漂亮啊!”燕雨呆呆地望着月亮。

倩儿跟燕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她今天的见闻,文信则向母亲报告近日铺子上生意的事情。一家人前所未有地在温馨的气氛中,坐到了月上中天。

然而,午夜的风露却悄悄地侵入了年老的和体弱的身躯。第二天,黄家奶奶和燕雨都病倒了,请大夫来看过,说是感染了风寒。

这一来却忙坏了倩儿,她要管着家里的细务,还要看着两个病人,奶奶的药和饭食要亲自侍奉着吃,燕雨的病也要去关心。一天间她都在头房与尾房间穿来插去,连睡中午觉的时间都省了。

大约忙了十天,奶奶的病才好了。倩儿每天扶着她到正厅坐坐,到天井见见阳光,又仔细地挑了些燕窝、江瑶柱等炖粥给她吃,才恢复了原样,说话也有了点中气。

奶奶这边放下心来,倩儿又去陪燕雨。她可比不上黄家奶奶,原来就是个病怏子,这一次感冒把她前段时间积聚的能量都耗尽了,风寒刚退,却又咳嗽起来,有时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倩儿这个不相干的人看着也心痛。

这个下午,她到厨房亲自熬了杏仁莲子粥,端过来给燕雨吃,这种补脾益气的粥,对于咳嗽能起食疗作用,倩儿在家时,阿妈就是靠它来治病的。

燕雨咳了多天,胃口也咳没了,一碗粥竟吃了整一下午、到厨房热了几回,才勉强吃完。她正倚在床头歇气,文信就回来了。

倩儿按例地打个招呼,然后起身出去。文信却叫住她:“你再陪她一会罢,我要去看看母亲。”

倩儿目送他走向尾房,然后回来坐在燕雨身边。燕雨吃了粥,歇过了一口气,脸色好了许多,她抚着倩儿的肩说:“好阿妹,多谢你了,亦辛苦你了。这两晚我咳得厉害,连文信也被吵得睡不了觉,可怜他白天还要劳神照顾生意上的事呢!今晚我叫他去你房里睡,不然,我两头都做了丑人啦!”

倩儿冷不防她会说这些话,羞得满脸通红,笑着说:“不要不要,让他到书房睡去吧,我都已习惯了一个人睡大床。”

燕雨看着她笑,她不好意思再坐下去了,找个借口说要到厨房去看晚饭准备得怎样,告别出来。

经过黄家奶奶的房间,里面传来了黄家奶奶严厉的声音:“我看你还是嫌弃人家是疍家妹,嫌人家一身鱼腥味是不是?你看,这次家里如果没有了她,你把自己分成几个也忙不过来,而且,也做不到这么的体贴,这么的周全!你那个燕雨,身体还不如我,等她来服侍我,等下辈子吧!”

“倩儿这么好的孩子,如果她没有一男半女在身边,你留都留不住她,这间大屋,到时也没有她的牌位!你就这么负义,看着她孤零零地在这间大屋里老去?”

“我没嫌弃她,真的没有!你知道的,不是这个原因!”文信弱弱地说。

倩儿知道他们在说自己,很想再多听一会,但冷巷里不时有丫环走过,她不想落下偷听之嫌,只好匆匆地走过。

吃晚饭时,燕雨没有出来,只有黄家奶奶与文信、倩儿三人,围坐着那张大大的八仙桌,三人都默默无语。

文信忽地挟了一块鸡腿肉放到倩儿的碗里,说:“这几天你辛苦了,多吃点!”

倩儿愕然地望向他,这本是燕雨的专利,她有点受宠若惊。

回答她的,是文信笑意盈盈的眼睛。

图文资讯
广告赞助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