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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花宝鉴56

luyued 发布于 2011-02-19 13:56   浏览 N 次  

第五十六回屈方正成神托梦侯太史假义恤孤

话说琴仙上船,闻道翁跌坏,连忙进舱看视。道翁道:“此刻略清爽些,就是半个身于动不来,想也就好的。我已服了好些药。你今日到何处去?”琴仙便说去逛莫愁湖:“有个杜仙女墓,与仙乩上说的相对。”道翁也觉诧异道:“果然有这个坟?有碑记没有呢?”琴仙道:“没有碑记。”也将红衣女子的光景述了一遍。道翁猜是莲花神指点。父子两个说了一会话,琴仙又将石翁所赠的诗与道翁看了。道翁不觉动气,因说道:“此老游戏散漫,习与性成,老来还是这样!我就素鄙其人,不过爱其才耳。将这扇子撕了罢。”琴仙即将扇子撕得粉碎。一夜无话。

明早将要过关,忽然起了大顶风,走了锚。白浪滔天,把船倒打上去,一直打到了燕于矶方才收住。连忙抛锚打撅,加缆守风。道翁叫过琴仙来,吩咐道:“京中诸好友,也应写封信去道谢道谢。我膀子疼,你替我写,我念给你。写行书就是了,不必尽要楷书。”一面靠在靠枕上,一面念给琴仙。

大同小异写了十几封,又写了好些诗,足足写了大半天。傍晚风小了些,道翁知他写乏了,便叫刘喜同他上岸去散散。刘喜同了琴仙,到燕子矶上逛了一逛,又到宏济寺,看了“悬崖撒手”处,再到了“铁索缆孤舟”,名胜不一而足,直到天黑而回。琴仙想和子玉的词,便卧在床想了牛夜才妥。明日依然大风,不能开船,即写了这首词,又写了一封信,于外又写了两封,一与众名士,一与众弟兄,与道翁的信一处封了。道翁命家人进城,交城守营加封递寄。

道翁一生于笔墨一事,耗费心血,又伤于酒,前日这一跌已中了心,有时清楚,有时昏债,若痰涌上来,便迷了心,连话也说不出来。兼之老年人了,大小便也不甚便,这些下人如何肯来服伺?就只刘喜一人,又兼买办、料理饮食,是以琴仙彻夜无眠,在中舱伺侯。偏遇了日日顶风,江中船来来往往坏了多少。道翁自想:“此病未必能好,就好了也是半身不遂之症。虽道路不多,但这个瘫痪人到省去,怎样见得上司?不如在此医好了,再去也不迟。”主意定了,叫人进城去租公馆,遂租了旱西门内一个护国寺养病。

即搬运行李,开发船价,道翁与琴仙乘舆进了城。到了寓所,倒也干干净净的一所客房,每月房租银三两。道翁与琴仙对面做房,中间空了两间。

琴仙见这四间屋子甚是干净,院子里有两株大槐树遮住了,不见天日,后面也是个大院子,却是草深一尺。楼下有口棺木放着,却是空的。一边是四、五间厢房,一间做了厨房,那几间与下人住了。一边是墙,墙上有重门通着外面。初搬进来,尚未布置妥当,箱笼堆满一处。刘喜等先将道翁并琴仙的床帐铺设好了,琴仙自将笔研玩意布置,也挂了些字画,自此住在庙里,请医调治。

谁知道翁命逢阳九,岁数将终,非特不能好,倒添出别样病来。因他一生心血用枯,素有李长吉呕血之病,近来好了几年,此时重又大发,一日呕吐数次,神昏色丧,卧床不起。过了二十余日,更加沉重。琴仙见此光景,心如油沸,日夜在神前焚香祷告,愿以身代。道翁自知不免,见琴仙如此孝心,更增伤感,设或中道弃捐,教他如何归着,依靠谁人?想到此泪流不已。

正在悲伤之际,琴仙捧了药碗进来,见了道翁不敢仰视,惟泪盈盈的站在一边。道翁叫他上来,琴仙放下药碗在床沿坐了。道翁执了他的手,叫了声“琴儿”,便觉喉间噎住,说不出来。琴仙泪似穿珠,滴个不住,只得把袖子掩 了面。道翁又一丝半气的接了一句说:“我害了你了,你好端端..”琴仙忍住了哭,叫声:“爹爹,且请保重!这年灾月晦,也是人人常有的。”道翁又叹了一声,琴仙道:“药已煎好了,请服罢。”道翁道:“病已至此,还服什么药!可不必了。但我死后,你仍旧..”又歇了一会,说道:“仍旧到京去。我看你心气已定,我可放心。但我主无以为家,死无以为墓,照伍大夫以鸱夷裹尸,沉我于燕子矶下罢,切勿殡葬!”琴仙听了,肝肠寸断,双膝跪在床前,泪流满面,惟双手捧着药碗。道翁勉强吃了一口,咳嗽一声,又吐出许多血来。

时日将暮,琴仙方寸已乱,不知怎样。只听柏树上那几个老鸦“呀呀呀”的叫个不住,又有一个枭鸟在破楼上鼓唇弄舌,叫得琴仙毛发森竖。时已新秋天气,昼热夜凉,琴仙身上发冷,到自己房里去穿衣,走到中堂,一灯如豆,那盏小琉璃也是昏昏欲灭。窗外新月模糊,见树边有个人影,一闪即不见了,琴仙唬得打颤,连忙叫人。刘喜偏有事去了,那三个不见个影儿,也不知在哪里。琴仙战兢兢的走到房中,不防床前一个大乌黑的东西,冲将出来,把琴仙一撞,“哎呀”一声,栽倒在地,那东西一溜烟走了。唬得琴仙浑身发抖,停了好一回,爬起来,灯又灭了。再到外头来点了灯,重到房来,见地下有个小木盖子,将灯一照,床前一个大碗翻在那里。原来刘喜见琴仙天天不能吃饭,今日将莲子薏苡,蒸了一只一百天的大肥笋鸭子与琴仙,也只吃了几块。刘喜又怕那几个同伴要偷吃,便将盖子盖了,放在床下,不防哪里来了一个大狮毛狗,闻见了香味,倒来打扫一空,还把琴仙撞了一跤。

琴仙寄了个半臂,坐了一会,听得后头有响声,便又叫声“张贵”,不听得答应,琴仙又下敢去看。刘喜是请大夫没有回来。又问了一声:“是谁?”也没有答应。再听得一声很响。象似棺材爆起来,又象鬼叫了几声。琴仙好不害怕,想到佛前去求告,却又心惊肉跳的不敢前去,要不去心又不安。重到道翁房里去看时,见昏昏沉沉的睡着了,便放大了胆,烧了一炉香,就在院子里跪下,叩头默祷,祷了三刻工夫,方才起来。树上落下一个虫,在发顶上蠕蠕的动。琴仙心慌,将袖子拂了下来,拿了香炉走进了房。方才坐下,心上还“突突”的跳,忽见自己肩上有三寸来长的一条蝎虎,爬到胸前来。

琴仙魂不附体,不敢用手去撵他,将半臂一抖,蝎虎又倒走了回去,那尾还在他颈上一捎。琴仙骨节酥麻,不知怎样,只得将半臂脱了,扔在地下。那蝎虎又从颈上爬在头上,琴仙唬得哭叫起来。

却说刘喜回来了,进来见了,拿扇子打下来,一脚踏死。琴仙已唬得满身汗毛直竖,眼泪汪汪,且遍体发烧,眼睛冒火。刘喜与他赶了蚊帐,看他床下只有一个空碗,便问道:“那鸭子呢”琴仙道:“我不在房,一个大黑狗进来吃了。”刘喜骂了一声:“哪里来这个害瘟疫的狗!我还不敢放在厨房里,恐伙计们嘴馋,来撕了几块去,倒请了这只狗了。”琴仙道:“你为何去了这半天才回?”刘喜道:“那王大夫今日到仪徵县去了,要耽搁三四天才回。我只得去请了李大夫,也是个名医,住的远,来回有二十里路呢。”又问道:“老爷此刻怎样?”琴仙道:“还是这样。”刘喜道:“如果老爷有些长短,便怎样呢?”琴仙又哭道:“如果有什么不好,我也是死。”刘喜叹了一声,到道翁房里来看了一看,就到后头去了。

琴仙又到道翁的房来,只听得刘喜嚷道:“不好了!这些箱子到哪里去了?”琴仙听了,慌忙出来,走到后面厢房里看时,就剩了几个书画箱,其余搬运一空。见张贵、汪升、钱德的行李都没有了,便急得发怔,目定口呆。

刘喜道:”奇怪,他们这三个人哪里去了?此刻还不回来,这门开着,岂没有人进来的?如何是好呢?况且盘费银子也都在箱内,老爷房内一个小扁箱,只有几件单纱衣服。大爷你的东西也全愉去了。你房里那小箱子,也是几件纱衣。现在我身边存不到二十两银子,适或有起事来,这怎么样呢?”琴仙急得没有主意,只得说道:“这事断不可对老爷讲,别急坏了他。且等张贵等回来,再作商量。”琴仙与刘喜等到天明,绝无影响,方知三人偷了东西走了。琴仙却不是心疼东西,见道翁如此模佯,设有不测,则殡殓之费皆无,如何是好?便哭了半日,又剩一个刘喜,又不能分身寻觅。

忽听得道翁叫人,琴仙急忙过去。见他歪转半身,当他要解手,问了他,摇摇头,心上要坐起来。琴仙叫刘喜来帮着扶起,把两个大靠枕靠了背。道翁道:“你们去找我那些诗文集来。”琴仙忙去开了箱,一部一部的搬过来。

道翁问了书名,又过了目,叫留下一本近作诗文稿子,一本书画册,其余都叫烧了。琴仙哭道:“这些诗文著作,一生的心血在内,正可以留以传世,为何要烧了呢?”道翁道:“你不知道,我没有这些东西,我也不至今日这个模样。总是他误了我,若留了他,将来是要害人的。叫人学了我,也与我一样偃蹇①一生,为造物听忌!断断留不得,快拿去尽行烧了!”琴仙万种伤心,十分无奈,只得到外面烧了几种,又自藏了几种。道翁将方才目的诗文、字画付与琴汕道:“这个给你作个纪念。”琴仙见此光景,就要忍住哭也忍不住了,只是掩面鸣咽。

道翁又叫取笔砚来,琴仙磨了墨迭上;道翁要纸,琴仙又送上纸,扶正了他。刘喜搬过一张小桌放在床前,琴仙在旁照应。道翁喘了一会,刘喜拧了毛巾与他擦了脸,漱了口。道翁执着笔,颤巍巍的一大一小写了一篇放下。

又喘了一会,眼中掉下泪来,叫一声“琴儿,我有句话吩咐你。”琴仙含泪听训。道翁道:“你虽幼年失路,但看你立志不凡,我不须多嘱。你回京后自然旧业是不理的了。徐度香处尽可寄身。”琴仙听到此,便哭起来,不能答应。道翁又道:“这个遗言你收好了,将来到京之后与度香,他必有个道理。”琴仙接了过来,看是:

六月八日,偕侯石翁游清凉山登绝岩,为罡风②吹落堕地,致伤腰足,归卧不起,呕血数斗,现寓白下萧寺中。弥留之际,旦夕间事也。伤哉,伤哉!素车无闻,青蝇谁吊;骸轻蝉脱,魂咽江潮。一抔之土何方,六尺之孤谁托?琴儿素蒙青眼,令其来依。呜呼!度香知我,自能慰我于九泉也。残魂不馁,当为报德之蛇;稚子有知,亦作感恩之雀。肝胆素照,神魂可通。不尽之言,伏惟矜察。七月七日屈本立绝笔。

琴仙看了,不觉恸倒在地,刘喜也哭了。道翁命刘喜扶起琴仙,琴仙独自倚床而哭。道翁道:“不必哭了。我累了你,殡殓之后,即埋我于江岸,也不必等过百日。你速速进京罢。你将我的文凭,送到石翁处,托他在制台前缴了。要他与我做篇传。人虽不足传,但我一生之困苦艰难,也就少有的。”琴仙只自掩面哭泣,不能答应。刘喜也泪落不止。满屋中忽觉香风拂拂,道翁叫刘喜与他擦了身子,换了衣裳,桌上焚了一炉香,道翁跏趺①而坐。琴仙偷眼看他,象个不吉的光景。只见又提起笔来,在纸上写了四句道:

一世牢骚到白头,文章误我不封侯。

①偃蹇(yǎnjiàn ,音演简)——失志。

②罡(gāng,音刚)风——道家称天空极高处的风。后亦指强烈的风。

①咖趺(jiāfū,音茄夫)——盘腿而坐。

江山故国空文藻,重过南朝感旧游。

题罢,掷笔而逝。琴仙一见,又昏晕倒了,慌得刘喜神魂失措,一面哭,一面拍醒琴仙。琴仙跪在床前,抱了道翁双足,哭得昏而醒,醒而昏,足足哭了半天。刘喜连连解劝道:“大爷,事已如此,人死不能复生,料理后事要紧!这么个热天,也不宜耽搁。”琴仙哪里肯听,又哭了好一会,直到泪枯声尽,人也起不来了。刘喜扶了他起来,又拿水来与他净了脸,琴仙才敢仰视。

只见道翁容颜带笑,玉柱双垂,室中余香未散。琴仙对刘喜道:“你看老爷是成了仙了。”刘喜道:“老爷一生正直,岂有不成仙之理!”刘喜与琴仙商议道:“前日扣下船价二十两,已用了四两,还有十六两。我的箱子,他们算有良心,没有拿去,内中破破烂烂也可当得二、三十干,共凑起来五十吊钱是有的。老爷的后事,也只得将就办。或者报丧之后,有些分子下来也未可定。但这件事怎样的办呢?”琴仙道:“这些事我都不知道,尽要仗你费点心的了。”刘喜道:“这个下消吩咐。”于是光将道翁扶下,易箦② 之后,点了香烛,焚了纸钱。昨日请的李大夫方来,闻得死了,即忙回转,刘喜出去料理,一个人又没有帮手,棺材买不对,只得向和尚买了那一口停放在后楼的,就去了二十二千大钱。其余做孝衣,叫吹鼓手,请僧念经,雇了一个厨子,忙得不了。琴仙诸事不能,惟在床上守尸痛哭,水浆不入口者两日。刘喜又疼他,也无空劝他。入硷之后,停放中堂。琴仙芽了麻衣,在灵帏伴宿,刘喜也开铺在一边。

此时正是中元时候,是盂兰盆鬼节。南京风俗,处处给孤鬼施食,饶纸念经,并用汕纸扎了灯彩,点了放在河中,要照见九帛之意。一日之内,断风零雨,白日乌云,一刻一变,古寺中已见落叶满阶,萧萧瑟瑟。夜间月映纸窗,秋虫乱叫,就是欢乐人到此也要感慨,况多愁善哭如琴仙,再当此茕茕顾影,前路茫茫,岂不寸心如割!正是死无死法,活无活法。若死了,道翁这个灵柩怎样?岂不做了负恩人?若活了,请教又怎样熬这伤心日子?数日之间,将个如花如玉的容颜,也就变得十分樵悴了。饮食也减了,一个来月,日间惟喝粥两碗,不是哭就是睡,也似成了病的光景。

那时晚上,酸风动魄,微雨打窗,琴仙反复不寐,百感交并起来。在房里走了几步,脚下又虚飘飘的。听得刘喜鼻息如雷,琴仙走去看时,见枕头推在一边,仰着面,开着口,鼻孔朝天,鼾声大振,一手摸着心坎,又见一个耗子在他铺上走去,闻他的鼻子。琴仙恐怕咬他,喝了一声,耗子跳了过去。琴仙也转身回铺,听得刘喜鼻子“哼哼哼”的叫了几声,便骂起来,忽然一抢出来,往外就跑,唬得琴仙毛骨耸然,不知何故,忙出来拉他。刘喜撞开长窗,望着大树直奔上去,两手抱住不放。琴仙不解其故,倒唬得呆了。

停了一会,不见响动,才大着胆走上前,见刘喜抱青树,又在那里打鼾。琴仙见他尚是睡着,便叫了几声,推了几推。刘喜方醒过来,问道:“做什么?”琴仙道:“你是什么缘故?睡梦中跑出来抱住了树?”刘喜方揉揉眼,停了一停,道:“原来是梦!我方才见张贵夹扯我的被窝,我正要捉他,问他的箱子,一赶出来,抱住了他,不想抱着了树,又睡着了。”自己也笑了一笑。

琴仙又害怕又好笑,同了进来,关了窗子。刘喜倒身复睡,琴仙也只得睡下。

恍恍惚惚的一会,觉自己走出寺来,见对面有个书铺,招牌写着“华正②箦(zé,音则)——床席。

昌”三字。有个老年掌柜的照应了他,琴仙即进铺内。忽听锣声鍠鍠,又接着作乐之声。回头看时,见一对对的旌旗幡盖,仪从纷坛。还有那金盔金甲,执刀列道,香烟成字,宝盖蟠云,玉女金童,华妆妙像。过了有半个时辰,未后见一座七香宝辇,坐着一位女神,正大华容,珠璎蔽面。看这些仪仗并那尊神,都进寺里去了。琴仙也跟了进去,却不是那个寺,主殿巍峨,是个极大所在。只见那些仪从人,唱名参见后,两班排立,弓衣刀鞘,俨似军中,威严可畏。琴仙躲在一棵树后,偷望见那尊神后站春许多侍女,宫妆艳服,手中有棒如意的,有捧巾栉的,有捧书册的,有执扇的。

只见那尊神说了几句话,却听不明白。见人丛里走出一个童子来,约十二、三岁,虽然见他清眉秀目,却已头角峥嵘,英姿飒爽,走上阶去,长揖不拜。又见那尊神似有怒容,连连的拍案,骂那童子。见那童子口里也象分辩,两人似说了好一会话。然后见那尊神颜色稍和,那童子也就俯首而立。

又见那尊神向右手站的一个侍女,说了一句什么,那侍女便入后殿。少顷捧着一个古锦羹出来,走近童子身边。那童子欲接不接似的,双手将衣衿拽起,恃女把锦囊一抖,见大大小小、新新旧旧、五颜六色共有百十来支笔,一齐倒入那童子衣兜里。见那童子谢了一声,站了一会,尊神又与他讲了好些话,那童子方徐行退下。

琴仙看他一直出了庙门,心上想道:“这不知是什么地方?那个童子好不兀傲,到了此处,还是那样凛凛的神色,怎么跪也不跪的?想是个有根气的人,来历不小。”琴仙将要出去,只见一个戴金幞头①,穿红袍的神人进来。

仔细一看,就是他义父屈道翁!琴仙吃了一惊,心上却不当他是死的。因为这个地方,不敢上前相见,仍躲在树后。见他义父上阶打了一躬,那尊神也不回礼,略把手举了一举。见他义父恭恭敬敬站在一旁,那尊神问了几句话,便听得一声云板,两边鼓乐起来,尊神退入后殿去了,仪从亦纷纷各散。见他义父独在阶下徘徊,仰瞻殿宇。琴仙此时忽想他已身死,一阵伤心,上前牵住了衣哭起来。见他义父也觉凄然,便安慰他道:“琴儿你受苦了!也是你命里注定的。不过百日困苦,耐烦等候,自有个好人来带你回去。”琴仙想要问他几件事情,却一件也想不起,就记得方才那个童子,问道:

“方才有个童子进来,那尊神给他许多笔,始而又骂他。这童子是什么人?”道翁道:“这童子前身却不小,从六朝时转劫到此刻,想还骂他从前的罪孽。

后来是个大作家,名传不朽的。三十年后见他一部小小的著作,四十年后还有大著作出来。”琴仙又问道:“这位尊神是何名号?”道翁道:“低声!”便左右顾盼了一会,他指头在琴仙掌中写了两字,琴仙看是“殿娥”二字,也不甚明白。再要问时,道翁已往外走。琴仙随在后头,见他出了庙门,上了马,也有两个皂隶跟着。道翁把鞭梢一指道:“那边梅翰林来了!”琴仙回头一看,只见江山如画,是燕子矶边,自己仍在船上,道翁也不知去向。

忽见一个船靠拢来,见子玉坐在舱里,长吁短叹。琴仙又触起心事,欲要叫他,那船已与他的船相并。琴仙又见他舱里走出一个美人来,艳妆华服,与子玉并坐。琴仙细看,却又大骇,分明就是他扮戏的装束,面貌一毫不错。

自己又看看自己,想不出缘故来。见他二人香肩相并,哝哝唧唧,好不情深意密,心上看出气来。忽见那美人拿了一面镜子,他们两人同照。听得那美人笑吟吟的说道:“一镜分照两人,心事不分明。”听得子玉笑道:“有甚①幞(fú,音浮)头——古代一种头巾。

不分明?”琴仙心上忍耐不住,便叫了一声:“庚香好么?”那子玉毫不听见。琴仙又叫了一声,只听子玉说道:“今日好耳热,不知有谁骂我”那美人忽然望见琴仙,便说道:“什么人在这里偷看人?”便将镜子往琴仙脸上掷来,琴仙一躲,落在舱里,那边的船也不见琴仙拾起镜子来一照,见自己变了那莫愁湖里采莲船上的红衣女子,心中大奇。忽又见许多人影从镜子里过去,就是那一班名士与一班名旦。自己忽将镜子反过来,隐隐的有好些人映在里面,好象是魏聘才、奚十一等类。

正看时,那镜子忽转旋起来,光明如月,成了一颗大珠,颇觉有趣。忽然船舱外伸进一只蓝手,满臂的鳞甲,伸开五个大爪,把这面镜子抢去了。琴仙“哎哟”一声,原来是梦!睁眼看时,已是日高三丈,刘喜早已起身了。琴仙起来,刘喜伺候洗脸。

琴仙呆呆的想那梦,件件都记得逼清。将两头藏过,单将中间的梦与刘喜说了:“老爷象成了神,但是位份也不甚大。”刘喜道:“只要成了神就是了,想必天上也会升转的。”刘喜一会儿就送上饭来,就要到侯老爷那里去,告诉老爷这件事情,要他将文凭找出来。琴仙道:“文凭也在那个中箱子里,也偷了去了,怎样好呢?”刘喜道:“偷去了么?那只好求侯老爷与制台讲明,想人已死了,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刘喜伺候了饭,脱了孝衫,便到凤凰山侯石翁处来。

那侯石翁自从见道翁跌了这一跤,甚下放心,隔了一日来找,道翁的船已不见了,当是开了船,直道他已经到任,再不料他已经身故。心上又想起琴仙见了那首诗,不知是喜是恼,想来经我品题,自然欣喜。但看他生得这般妙丽,却冷冰冰的,少些风趣。可惜如此美男,若能收他作个门生,足以娱此暮年!正在胡思乱想,只见刘喜进来、在地下叩头。石翁问道:“怎么你又回来了?不曾跟去么?”刘喜将道翁归天之事细细说了,又将遗言嘱托并张贵等偷去衣箱、银钱等物,并文凭也偷去了之事也说了。“如今少爷在寺里守灵,连衣食将要不给起来。”石翁听了大惊道:“有这等事!我道是已经到任去了,哪知道这个光景!”便也洒了几点泪。刘喜道:“此时总要求老爷想个法子才好。”石翁道:“屈老爷相好呢尽多,但皆不在这里。我只好写几封信,你去刻了讣闻,拿来我这里发,也有些分子来,就可以办丧事了。我与屈老爷多年相好,况且他还有个孤儿在此,我自然要尽力照应的。

官事我明日去见制台说,就着江上两县缉拿张贵等,并要行文到江西,恐他们将这文凭到江西去撞骗,也不可不防的。这些事都在我。明日还到寺里吊奠,面见你们少爷,再商量别的事。”刘喜叩谢了回来,对琴仙讲了,琴仙也没有什么感激。

明日,石翁去见了制台,说知此事。又到上元县与刘喜补了呈子,知县通详了,一面缉拿逃奴,一面行文到江西去了。

石翁过了一日,备了一桌祭筵,一副联额,亲到寺里来上香奠酒,痛哭了一场,倒哭得老泪盈盈,甚为伤感。琴仙在孝帏里也痛哭,心上想道:“此老倒也有些义气,听他这哭倒也不是假的。”石翁收了泪,叫自己带来的人挂了匾额,看了一看,叹口气,走进孝帏。琴仙忙叩头道谢,石翁蹲下身子,一把挽住,也就盘腿坐下,挨近了琴仙,握了琴仙的手,迷离了老眼,此时石翁如坐香草丛中,觉得一阵阵幽香随风钻入鼻孔,此心不醉而自醉。见他梨花似的,虽然容光减了好些,那一种叫人怜惜疼爱的光景也增了许多。琴仙心上下悦,身子移远些,石翁倒要凑近些,说道:“不料贤侄遭此大故! 昨日刘喜来说了方知,不然我还当往江西去了。前月初十日我到江边,见你们已开了船,谁知道有这此事!如今你心上打算怎样?”琴仙心里很烦,但不得不回答几句,便说道:“承老伯的厚意,与先父张罗一切,甚是感激不尽!小侄的意思,且守过了百天,觅块地将先人安葬了,那时再作主意。”石翁道:“这是什么主意?你令先尊是湖北人,汨罗江是他的祖居,他数代单传,并无本家亲戚,你若到那里去,是没有一个人认得的,况如今又是孑然一身,东西都偷光了,回湖北这个念头可不必起了。

京里人情势利,况你令尊也没有什么至交在京里。从来说‘人在人情在’,不是我说,贤侄你太生得娇柔,又在妙龄,如何受得苦?那奔走求食好不难呢!就我与你令尊,是三十年文章道义之交,我不提拔你,教谁提拔你?轮也轮到我,我是义不容辞的。歇天我来接你回去。这灵枢且寄停在这里,一两月后,找着了地再安葬不迟。你且放宽了心,有我在此,决不教你无依无靠。你天姿想是极好,将来成了名,也与你令尊争口气,我也于脸有光的。

就此定了主意,不必三心二意。”琴仙见他这个样子,两只生花老眼看定了他,口中虽说得正大光明,那神色之间总不象个好人。心上又气又怕,脸已涨红,低了头只不肯答应。石翁把琴仙的手握在掌中,两手轻轻的搓了几搓,笑眯眯的又问道:“前日扇上那首诗,看了可懂得么?”琴仙心中更气,把手缩进,将要哭了,便要站起来走开。石翁拉住道:“且慢!还有话说。你在京里时认得些什么人?”琴仙想不理他,又不好,只得忍住了气道:“人也认得几个。”石翁道:“是些什么人?”琴仙道:“都是一班正正经经的,倒也没有那种假好人。徐度香、梅庚香之外还有几个人,也是名士。”石翁笑道:“徐度香么,是晓山相国的公子,他与你相好么?”琴仙道:“是。现在先君还有一封遗书与他,托他照应的。”石翁笑道:“了不得了!快不要去。这些纨袴公子,你如何同得来的?他外面虽与你相好,心上却不把你当作朋友。你倒不要多心,不是我说,你的年纪大小,又生得这好模佯,京城的风气极坏,嘴贫舌薄,断断去不得,你去了也要懊悔的。自然在我这里,你令尊九泉之下也放心。你拜我作义父也好,拜我作老师也好,我又是七十多岁的人,人家还有什么议论?且我家里姬妾也有好几个,疼你的人也多,娘儿们一样,自然有个照应。

你若要到京,这路途遥遥的,路上我就不放心。而且人要议论我不是:‘怎么把个至交的遗孤,撇在脑后也不照应。让他独自去了?’你想这句话我如何当得起?”琴仙只当没有听见,洒脱了手,站得远远的。石翁没趣,睁大了三角眼,瞅了他一会,又道:“我是一片好心,你倒不要错了主意。”便起身要走。

琴仙只得又叩了两个头,道:“小侄不认得外边,就算谢过孝了。”石翁要扶他,琴仙已站了起来。离远了。石翁走出窗外,当着琴仙送他,尚可说两句,谁知琴仙竟已入帏。石翁无奈,只得走了回去。想了半日,明日着人送了一担米,一担炭,四两银来,试试琴仙的心受不受,若受了,自然慢慢的还肯到他家里去。谁知琴仙执意不肯受,刘喜也不敢作主,只得原物壁还。

石翁甚怒,骂他不受抬举,以后也就无颜再来。但心里一分恨,一分爱,一分怜,终日之间,方寸交战,作了许多诗。幸苏州巡抚请了他去,勾留两月始归。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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