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玉结

　　 房内有点灰暗，桌上的烛火渐渐地燃烧着，幽幽穿着有点单薄的荷花色袍子，安静的倚在窗栏边，微低着头看着窗下的街道。虽然是夜晚了，街道里却是照样热闹，包子铺上冒着的热气，小二的吆喝声，满是珠光宝气的贵妇在侍女的陪同下慢慢的踱着步子…… 幽幽抬起玉手，轻抿最后一口菊花茶，看着杯中余下的菊花瓣，苦笑了一下，曾经开在山中光鲜芬芳的菊花，没想到如今却成为人们的口中物。

　　看似要入秋了，夜晚的风有点冷，幽幽轻揽了一下衣襟，忽然碰到了一块温润的东西，低眼看去，一块色泽鲜润，在月光下泛着剔透光晕的玉，蝴蝶摸样的玉。幽幽紧紧地把它握在手中，轻轻地笑了……五年前，那时的自己才十六岁的年纪吧，家乡闹瘟疫，头发花白的爹娘不幸亡去。记得娘在合眼前说：“惜蝶啊，你没有兄弟姐妹，家里就你一个女孩儿，娘实在是不忍心你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啊，娘想你有个好命，蝶儿……”家乡呆不下去了，便跟着姨家的表姐来到京城。那表姐叫什么，似乎不记得了，只晓得比自己大五六岁吧。上京城的一路上，自己一直握着表姐的手，而后就被她带到了如今永远禁锢自己的这里。表姐拿着一个漂亮的锦囊，锦囊里还发出了叮叮响的声音，她只跟自己道一句：“惜蝶，你好生在这里呆着，不要想去什么地方。”而后，表姐便消失了。自己移动脚步去追，突然拦上个脸上满是脂粉的妇人：“哟，确实生的好看……眉如柳黛，眼如清泉，鼻如悬胆，口似樱桃的，啧啧，这下我这梦依阁的生意越发好了。”后来自己便逃跑，反抗，那妇人道：“我买了你，你好生呆在这里，你这条贱命也是我的，从今以后我便是你妈妈。” 哈哈哈，一人一生只有一个娘，何来你第二个妈妈？看着自己满是刀疤，鞭痕的身子，自己便用清水使劲的冲洗，从此以后这里没有那懵懂女孩惜蝶，却多了个抚琴花魁―幽幽。……

　　只是，遇到了他，这玉原本的主人，一双如黑夜里的零星一般的眸子，用低沉温婉的声音再一次唤起：“惜蝶……”……幽幽轻抚着蝴蝶玉，嘴角莞尔一笑。“幽幽啊，我的好女儿哟，你怎么还在愣着啊，宰相家的李公子，还有富商朱老爷他们都在等着你呢，赶快拿上你的琴下楼去。”一句尖细的话语，硬生生的把幽幽的思绪给拉了回来。“我这就去。”幽幽低叹了一声，给自己披上了一条白色毛披肩，顺手拿起了琴，每一步都感觉很艰难，一步一步。坐在人群中间，满是酒气香粉味，纨绔子弟，达官贵人，每一双眼直直地看着自己，浑浊，炽热，嚣张一声：“幽幽，快快抚琴。” 轻轻拨琴弦，渐渐地，悠扬的琴声飘起，一曲便罢，再弹一曲，殊不知曲终便是断肠时。欢笑声，吟艳词声似乎早已盖过了自己的琴声，幽幽抬眼看去，一双双浑浊炽热的眼，却没有一双像他那般如零星似的眸子，清澈干净。微动朱唇：“御风……”

　　幽幽清楚的记得，那时十六岁的自己，呆在梦依阁已经有大半年了，也是这般情景，坐在人群中，低垂眼睑，轻轻抚着琴。总感觉有双眼睛看着自己，好奇心使自己抬起眼睛，四目相视，一双如黑夜里的零星一般的眸子，他一边慢慢地饮着酒，一边温柔的看着自己……幽幽有点慌张了，一根琴弦划破了手指，琴声终，欢笑声依旧。幽幽坐在自己的房中，心却碰碰跳，拿了一个布条随便的把手指包扎了下。才松下一口气，却有人敲起了门。

　　“是妈妈吗？”

　　……

　　无人回答，幽幽有点好奇，心想若是那妇人(妈妈)的话，她通常是推门而入的，而不是轻扣门的。若不是那妇人的话，那会是谁？心不禁地颤抖了下，正想再问时，门外的人却说话了。

　　“是我，在席中听你琴声入神的人。”

　　他，是他，难道是他？拥有那双不同于席中其他人的眸子的人？

　　“幽幽姑娘，我能进来吗？”

　　幽幽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别怕，我已交代妈妈了，我只想来看看你被琴弦划破的手指。”

　　犹豫中还是缓缓的打开了门。一张俊朗年轻的脸便出现在眼前。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他便开口了。

　　“你就这么让我站在门外吗？”

　　幽幽这才发现自己有点失态了，忙说：“公子，请……进。”

　　快步到桌前倒茶，没料到刚碰到茶壶，就轻呼了一声。

　　“你看你，这么不小心，手指也没包扎好。来，你坐好。”说完，他便蹲了下来，很是细心地帮她把手指重新包扎了一遍。幽幽忽然有种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感觉，眼前的年轻男人是和这梦依阁的其他男人不一样的。

　　“好了，这双手可是能弹出美妙的声音呢。呐，你叫什么？”

　　“什么？……如公子刚才所唤，我叫幽幽，梦依阁的抚琴花魁―幽幽。”幽幽似乎加重了自己的语气，好让眼前的男子知道我幽幽只是一个风尘女子，说完后心中不禁升起了一丝哀伤。

　　“不是，我问的是你的真名，告诉我！”他的表情决绝，他似乎并不在意什么梦依阁的花魁，他只要知道她真正的名字。

　　“惜蝶。”

　　“惜……蝶，惜蝶，惜蝶，令人怜惜的蝴蝶。”用着低沉温婉的声音喃喃自语。

　　他转身温柔的看着幽幽，嘴角微微扬起：“惜蝶，真好听的名字，我叫韩御风，下次我来时，你唤我御风吧！……”

　　惜蝶？这个名字，有多久没被人唤起了，虽不是很久，只记得最后一次真心唤起自己名字的，是自己的娘，而后便是表姐的出卖，恨恨地一声惜蝶。来到这里，便觉得恐怕无人再唤惜蝶了，只晓得幽幽了，没想到，这个名字还能被初识的他轻轻唤起，他道：“惜蝶，惜蝶，令人怜惜的蝴蝶。”是的，那个叫韩御风，那个让自己唤他为御风的男人，是这么说的。

　　而后，御风果真来了，带了块蝴蝶模样的玉，用红色丝绦系好，亲手戴在她的颈项上，轻轻揽她入怀，只道一句：“惜蝶，我带你走。”

　　她恍惚了，感觉自无奈来到梦依阁所受到的种种苦难与说不出的悲伤，被他的一句：“惜蝶，我带你走。”冲的烟消云散……娘说不忍心自己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如今有他在身边，自己便不再孤单；娘想自己有个好命，他能给自己像别的普通女子一样的幸福。

　　坐在他的马上，靠在他结实的后背上，惜蝶轻轻的笑了，自己终于可以是曾经的惜蝶了，就由着他带自己走……

　　……………

　　“她不愧是年轻将军韩御风的妻子，长的这般好看。”

　　“哈哈哈，这话煞是好笑，她不久还是梦依阁的抚琴花魁呢。”

　　“啧啧，一介娼妓竟想高攀御风将军。真不知那御风将军是什么怪异的眼光。”

　　“听说韩将军之所以被朝廷派去征战，是他父亲上书圣上请求的。”

　　“此话怎讲？哪有亲爹想要自家独子远赴沙场的？”

　　“还不是被她给逼的，韩老说就算自己的儿子战死沙场，也不让儿子因为一个风尘女子而败坏了历代是将军世家的名声。那个韩将军差点把韩老气出病来，唉……造孽啊。”

　　“唉，是啊，造孽啊，……”

　　……… ………

　　惜蝶没想到眨眼功夫，竟是这般模样，原来是自己逼得御风去征战。他临走前说：“惜蝶，在家好好呆着，别怕，你等我，我会很快回来。”……等他？自己又何尝不想？可是自己已堕落为风尘女子，又怎能忍心你遭别人的唾弃？

　　原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来梦依阁，终究还是来了，看着面前朱红色的窗，满是酒气脂粉味的楼阁，自己便不再是惜蝶，还是那个抚琴花魁―幽幽。幽幽笑了，笑的好生凄美：带着你亲手给我戴上的蝴蝶玉，我想应该够了吧……

　　幽幽没想到五年后的今天，自己会在梦依阁再次遇到御风。

　　前好几天，京城里就在传韩御风大将军征战大胜而归了。幽幽听到这个消息，感觉心底有一些阴郁的血液流过，心中有说不出的欣喜，却又有无尽的悲哀。一些宦官子弟都在准备着迎接韩将军，便决定在京城最热闹的地方―梦依阁给他接风。

　　幽幽如五年前一样，坐在人群中间，轻抚琴弦。幽幽抬头看御风，还是那双如黑夜里的零星一般的眸子，就那么深深地看着她，带着点怒意，带着点愤恨。脸似乎变得要憔悴了，也变得有点黝黑了，想必征战吃了不少苦吧。他一杯又一杯地接过奉承之人递过来的酒，嗓子呛得生疼，还是猛灌酒，只是那双眸子不曾从她身上移过，似乎要把她融入到自己的身体里……幽幽想叫他，想大声地喊叫，但是她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她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看到他这样。一曲终了，幽幽不顾客人的不满，便快快的跑回自己房中，关上门，坐在椅子上，刹那间感觉自己似乎要窒息般，喃喃自语：“御风，你终于回来了，御风。”

　　御风顾不得别人还邀自己饮酒，就马上来到幽幽门前，痛喊了声：“惜蝶。”便恨恨地推门而入。

　　幽幽缓缓地站了起来。惜蝶，好熟悉的名字，好熟悉的声音，有五年了，有五年没人再唤起这个名字了，如今还是被御风唤起，即便此时不是那般温柔，不是那般轻唤……

　　“为什么？为什么不等我？你宁愿做你的幽幽吗？你就那么欢喜别人叫你抚琴花魁幽幽吗？”手指深深地掺进她的肩膀里。

　　幽幽不语，心像被抽空了般，摇摇晃晃地重坐在椅子上。

　　“是。”她轻轻地吐了个字，似乎费尽了全身力气。

　　御风看到了幽幽颈项上的蝴蝶玉，便要摘下来。

　　“你……要做什么？”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要这玉又有何用？让我毁了它，毁了它。”

　　“不，别，御风，这些年我只有它了，我什么也没有了，我只有它了。”

　　……… ………

　　“御风，带我走吧，我好累，带我走，到更远更远的地方……” 御风看着眼前的惜蝶，如蝴蝶一样，那般纤细，那般脆弱，紧紧地把她拥在怀里，眼中的那份愤恨化成了温柔：“惜蝶，对不起，让你受苦了。我带你走，到更远更远的地方，谁也不会找到我们，惜蝶……”

　　刹那间，所有刻意的压抑崩溃了，惜蝶把头深深地埋在御风温暖的胸膛里，泪水染湿了他的衣衫……

　　“惜蝶，这是最后一次征战了，等我完成朝廷的任务，便快快回来，带你走。”当御风拥着怀中的惜蝶时，便就在想，本想在五年之战后的今天带着惜蝶离开这是非之地，没料到外敌入侵更甚，无奈皇上下旨要自己再次征战。无论如何，在最后一场战争里要活着回来，带惜蝶走，到更远更远的地方……想着想着，御风便用力拥住惜蝶，生怕若不这样用力拥住她的话，她会一下子消失,贴在她柔软冰凉的唇上，轻唤一声：“惜蝶……”

　　惜蝶深深地看着御风，抚摸着他脸上的每一个地方，似乎要把他的每一寸轮廓牢记在心中。有点凉的淡淡朱唇轻吻着他那双如黑夜里的零星一般的眸子，“御风，你安心去征战，我会一直戴着这块蝴蝶玉，等你回来，等你带我走，到更远更远的地方……”

　　尘土卷起，载着御风的马渐行渐远……御风，你可要快些回来……

　　“那个韩将军这次出征要到何时才回来？”

　　“什么？你还不知道吗？朝廷下布通知了，韩将军这次是有去无回了，他已战死沙场了。”

　　“战死沙场？一直是骁勇善战的他，怎么会……?”

　　“你也不想想，这次的外敌又多又猛的，唉，可惜了，韩将军还那么年轻，可惜了……”

　　…… ……

　　御风战死在沙场？……幽幽刚听到这个消息时，依然微低着头倚在窗栏边，

　　轻抚着手中的蝴蝶玉，从不敢相信，久久地愣住了，感觉昨天自己还依偎在他温暖的胸膛里，御风，你不是说要快些回来带我走的吗？到更远更远更远的地方吗？……幽幽抬头望向御风远去的方向，一颗冰凉而清澈的液体滴落在手中的蝴蝶玉上，御风……

　　…… ……

　　“妈妈，你看……”一个身着绯红色罗衫的女子说道。

　　妈妈向幽幽手中看去，似乎是惋惜了一声：“还指望你给梦依阁招揽更好的生意呢。有那么多的王孙公子和老爷争着给你赎身，你却唯独钟情于那个韩将军，如今落得……,……唉，罢了罢了，小红，她生前最宝贝这块手中的玉了，好生把她和这玉葬了吧。”

　　“告诉客人，说幽幽服毒了，不能来接待了。”

　　梦依阁，欢笑声依旧，只是无琴声。

　　一望无际的沙场，涌动的军队，厮杀声蔓延。御风感到一把冰冷锋利的剑从身后刺进了他的身体里，温暖粘稠的液体如泉般涌出……我终究不能活着回去带你走，惜蝶，下辈子，我带你走，到更远更远的地方……下辈子，是不是让你等得太久了？合上眼的一瞬间，御风看到惜蝶颈项上戴着那块蝴蝶玉，然后惜蝶像一只让人怜惜的蝴蝶，轻轻地飘进自己的眼里，惜蝶……

　　御风，躺在床上，嘴里还有药的味道呢，可我从来都没有感觉这么轻松过，我一直都在等呢。呐，下辈子，你带我走，好吗？我不再是幽幽，只是你一个人的惜蝶，我戴着你给我的蝴蝶玉，任由你带着我，到更远更远的地方……下辈子，会久吗？我会一直等，因为能带我走的人便只有你啊，御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