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皖南

一

我到棠樾看牌坊，看女祠，感受最深的是蕴含在文字中的一股文化味儿。在一尺高的绿油油的稻浪之上，在四面矮矮的青山围合之中，七座牌坊从村口向村外一字排开，显出一种威严的气势来。其中“孝子坊”“慈孝里坊”“乐善好施坊”宣传孝道侠义，就是今天看来也是不错的，几座牌坊像几座丰碑；而“立节完孤坊”“吴氏节孝坊”标举矢贞全孝，在我看来简直是没有人性，那两座牌坊也因此高大而孤独，荣耀又忧伤。

特别是“吴氏节孝坊”，说的是鲍文渊的继妻吴氏，她22岁嫁给鲍，29岁守寡，吃尽辛苦把鲍前妻的孤子抚养成人，又为鲍家九代修了坟。一个单身女人，饱受30多年风雨的打击，慢慢地消蚀了青春的容颜和鲜活的生命，要表彰她自然也是可以的，可是坊额上“节劲三冬”的“节”（为繁体字）字，“卩”部明显偏斜，表明其继妻的地位。吴氏如果地下有知，她不知是喜是悲。

像这样在文字上做文章的情形，在这里不止一处。比如村中女祠（正式名称为清懿堂），是清嘉庆初年，为颂扬鲍氏历代妇子贞女慈孝德行所建，这在全国也是罕见。据说哪一年的世界妇女大会的代表还来这里参加过。里面有一匾额，上书“福我云礽”，当中的“我”字中间一横是断开的，表示要舍小我为大家。看来供奉女人的目的，只是哄骗后代为女子者为大家献身罢了。

这种文字的门道，我在黟县西递村也见到了。其村瑞玉庭有一副楹联，“快乐每从辛苦得；便宜多自吃亏来”，那“辛”字多了一横，而那“亏”字又多了一点，它的寓意是：多付出一份辛苦，便多收获一份快乐；而多吃一点亏，便能获得更大的便宜。房屋主人的人生哲学，通过这副对联中的“错”字，表达得淋漓尽致。

二

在秋日温暖的阳光下，南陵境内公路两侧金黄的晚稻，由近处向远处慢慢地展开，直至与遥远的天空相接，无边无际，坦荡如砥。在晚稻之上闲逛的微风，踏着浅浅的稻浪滑过来，脚步轻轻地，怕破坏了这只有蟋蟀清唱的宁静似的，那柔美的曲线，又如同涟漪。随风而来的稻子的清香沁人肺腑，一如我老家屋后的刺槐树、刺槐树上洁白的花朵和花朵上透明的露珠，纯粹得不搀一点点儿杂质。

有的地块收割早些，稻桩子发了青，撒在地上的稻粒发了芽，有二三寸高，密密的一层，——从田里留下的积着水的车辙看，这些稻子是用收割机收割的，撒落了不少，怪可惜的；有的地块稻子割倒了，铺在田里，等晒干后再掼，——田里就放着木制的斛桶，一丈见方的大家伙，非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怕扛不动；绝大多数田地未割，稻秆子高约一尺五，黄中略微带点青，稻穗子长长的，微微地垂挂着，像羞答答的乡村新娘。

田间地头有人正在收割或掼稻把子，他们戴着用麦秸编成的草帽，犹如偌大的野菊花，散发着古典的芬芳；又如有些年头的老照片，泛着温馨的光芒。门前屋后的小块空地上，还有公路边上，摊着成熟的稻粒，一位老农，一边翻晒，一边蹲下身子，轻轻抓起一小把稻粒，一粒一粒放在嘴里“咕”（我家乡的方言，用牙齿轻嗑稻粒，判断干湿）。他的脸色那样安详，他的神情是那样富足，就像一穗成熟的稻子，给我们以精神的的营养。

最爱南陵行不足，秋风过处晚稻香。只是，伟大的自然啊，你凭借了什么神力，让满田的稻子长成一个模样？

三

一路青山相伴，两侧田畴毗邻，鸟鸣清越三两声，白雾浮动烟云轻。路灯上装的是莲花灯座，空气中搀和着香火的气味。茂林修竹挂着雨滴，毛竹形或松树皮形的护坡护栏清清亮亮，空气湿度很大，似乎抓一把就能攥出水来。一股股清流从高处冲下来，漫过大大小小的卵石，穿过小桥桥洞向下跳去。水声并不大，但回声不小，久久地在山中回荡。

这就是佛国九华山，一切都是素雅的，清清淡淡的。

我买了一根藤杖爬大天台。一路之上都是佛，大殿中有佛，小店里有佛，路边上有佛，我觉得佛们很辛苦。它们为了许多人的生存，为了许多人的精神寄托，或整天端坐不动，或被人搬来搬去，阅尽人世万象，感受山中冷暖。山道上还端坐着一位戴着墨镜的二胡艺人，迎着山风，不紧不慢地，一遍又一遍地拉着《空山鸟语》。他的音乐和着风声水声，是集山色佛光的天籁之声。

九华山人头不少，应该都有点佛缘的，唯挑夫佛性最纯。他们从山下挑来新建大庙的所需的钢筋、水泥、砂石，僧人吃的米油和蔬菜以及烧火的液化气。他们每天早晨三四点钟起床，吃了早饭后，挑着一百多斤大米及菜油，或二百多斤的石子上山，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急不慢，不瘟不火。他们手上都拿一根比拐杖略长、一端留着小叉的棍子，走着的时候充当拐杖，歇肩的时候充当撑子。他们歇肩的时候，用撑子撑住扁担，一头着地，另一头悬空，喘一口气又继续爬山。挑一趟要走四五个小时，到位过秤，每斤一毛钱。就是说，一趟能挣十几到二十块钱。有时下午再挑一趟，那要到天黑才能下山。吃点饭，饮点烧酒，囫囵一觉，明天从头再来。他们的钱真是“挣”来的。他们多数在五十岁上下，脸瘦瘦的，胳膊上、小腿上青筋鼓得老高，像岩石上披挂下来的野藤子。衣肩磨穿了一次又一次，解放鞋穿烂了一双又一双。他们长年累月做着这些，生活累，收入低，但是他们不抱怨，不叹息，直面现实，安常处顺。他们受佛的影响深了，按照佛的意愿活着。有人称他们为“挑山工”，我觉得山真是他们“挑”出来的。

四

在屯溪区看了新安江夜景、程大位纪念馆，又去攀登心仪已久的黄山。我在黄山拍了不少照片，多是风景。当然，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也是风景。

我拍了黄山松。黄山松是黄山独有的树种，树干粗壮，松顶伞状，枝干只向一边生长。其中的迎客松高约10米，中间一枝干旁逸斜出，树顶如伞，松针苍翠，迎风而立，挺拔威武，平凡朴实中显神奇大气，不愧为“黄山第一松”。它作为安徽的形象代言人，业已名播海内外。

我拍了黄山石。黄山石星罗棋布，大者如石笋林立，小者则玲珑剔透，怪中有巧，巧中见奇，石与峰相连，石与松相伴，更显出山之灵性。“手机石”“将军石”等都因形赋名，很有趣味。特别是飞来石，一块孤石直立于一块石基之上，令人啧啧称奇。20年前，它飞进电视剧《红楼梦》里，又成了一块艺术之石。

我拍了光明顶石碑。据说在这里看日出，景象壮观，可惜我参加的是“黄山一日游”，没机会看了。也好，留一点缺憾，作再游的理由吧。刘海粟十上黄山，年方八五题字“黄山是我师”，我也可以再来的。还有莲花峰，主峰突兀，小峰簇拥，俨若莲花盛开，仰天怒放；还有天都峰，健骨竦桀，卓立地表，险峭雄奇，气势博大：这次都未得登临，留待以后体验吧。

我还拍了百步云梯，当年电影《小花》中刘晓庆抬担架送伤员一段就是在这里拍摄的。她的膝盖都磨破了，鲜血淋漓。这里确实很陡，空身行走都困难，何况抬着担架呢？看来做演员虽风光，可也是要付出代价的。据说朱元璋未称帝前，在太湖被元军所败，逃窜到黄山上来，也走过这里。在“鳌鱼峰”下，见四壁悬崖，无有出路，心急如焚，仰天垂泪，忽见“莲花峰”端坐着观音菩萨，急忙跪拜祈求保佑，遂于石壁之下得一石洞，高喊一声“天助我也”钻入洞中。元军追至，见洞口结着蛛网，作罢。他得以侥幸逃脱，后来做了皇帝。黄山处处奇，这个故事也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