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三小时的大巴，换个车站，再坐一小时小巴，就到了我家附近了。以往没有手机的时候，父亲都会在站口等候，用摩托车来接我回去，总是提前一两个小时就到了。零八年刚工作那会，我通过内部购机给爸妈和弟弟各买了一部手机，但有了手机，父亲还是提前来等，说家里没什么事，闲着也是闲着。

今年我下了车，父亲并没有来，只是让我等等，我说要是忙就不用来了，我自己可以走回去。没走多大一会父亲就骑着摩托来了，只见他头发上布满了木屑，浑身衣服布满了粉尘，我问他这是在做什么呢，父亲说在别人木工厂里帮忙抬树、锯树之类的。

送我到了家，父亲仍去忙了，母亲正在做饭，桌上摆着很多菜，有煎好的鱼，各种理好的蔬菜，煤灶里炖着我喜欢的炖鸡，母亲让我坐，自己又跑到灶台边忙活去了，大锅里炒着菜，旁边还蒸着蒸菜。我知道这是我和弟弟回家了才会如此隆重，我放了行李便过来和母亲聊天，聊起父亲做的事情，得知他就在不远的木工厂上班，中午晚上回来吃饭，都是很重的体力活，比人还粗的老树需要人工抬到车上，有时一抬就是一天。

晚上也没能等到父亲回来一起吃饭，直到天黑很久了，八九点才见父亲回来。“爸，你那个活能不能不要去做了，太费体力，年纪大了，不要硬撑。”父亲大口一边吃着饭，一边说，“没事，还扛得动。”

“扛得动也不要去了，多累啊，你那个锯树的还不安全，伤着手怎么办，又挣不了几个钱。”

父亲伸出一个手指，“伤过呢，上次不小心被树把指甲压破了，没什么事，缝几针就好了。这都不算什么，年轻的时候在外面搞建筑，爬到十几层的高楼上粉刷，那要是不小心就掉下来了，没有安全措施的。我们工地就发生过好几个……”父亲正要说下去，母亲走过来，猛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快点吃饭，哪来那么多话。”父亲似乎是意识到不该在我面前说这些，只顾低下头吃饭，但仍旧是怕我担心，便说“家里的事情你不用管，什么都好得很。”

过年这几日在家，我拐弯抹角地给他们阐述了各种理由，终于才说服了父亲不要再去干这么重的体力活了，我留了很多钱给他们，嘱咐他在家新修个房子，想办法做点小生意。交代母亲注意身体，也不要让父亲太过劳累。但待我走了，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遵照。父母含辛茹苦这么多年，有些观念就是太难改变。

正月初六，我到达机场，离开家飞往北京。在飞机上，我想我漂泊在各个城市里，路过了无数的建筑工地，见过那么多的农民工，他们或是在和水泥，或是在高空刷墙壁，但只是扫一眼便过去了，而这样的一群人里，有一个就是我的父亲，他今天在没有安全措施的高空作业，明天在夏日的午后靠自己的身体扛起大树……而我的未来，就是他这样一步一步扛出来的。

然而在刚毕业的时候，二十四五的年纪，我努力却仍然无法爆发出太多的能量，无法去掌控生活的方方面面。无论如何，我只能沿着既定的路往前走，生活总是要继续的，只好把离愁化作深情，坚定我前行的信心。

年后这段时间属于闲时，在廊坊待了两个月，我在珠江租了房子，过起了悠哉的按时上下班的生活。周末便混学校，这段时间恰好阿坤也从IBM辞职了，和我住的很近，每天和他一起吃晚饭，聊聊世界局势、扯扯八卦。而有时我也不回北京，在廊坊和兄弟们打打篮球，打打羽毛球，一年难得有这么多兄弟在一起聚着，腐败是免不了的，唱歌也是逃不掉的。这是一段多么惬意的时光。

阿坤是计算机学院的同学，在团委相识。阿坤能力出众，成绩优秀，读书的时候就自己创业，在学校的时候就开始挣钱了，属于既有实力又有粉丝的优秀学生代表，我虽然也略有建树，但和他比起来就属于小打小闹了。唯一的缺憾就是阿坤比我还要瘦小，属于走路让人担心被风吹倒的那种。阿坤在大一的时候发挥自己的魅力揽获了一枚女朋友，女朋友叫小米，懂事型的，人很漂亮，和阿坤站在一起走在一起，阿坤连陪衬都算不上。大家都觉得阿坤是赚到了，也都看得出阿坤非常宠爱小米。

有时候小马也过来一起玩，小马的新女友是他同系的师妹，小马那个系出美女，小马形容起来叫做放眼望去心旷神怡流连忘返。小马口齿流利，很是讨女孩的喜欢，并且小马是很懂得浪漫的。浪漫是不能当饭吃的，阿坤的实力才是让我羡慕的。然而学校里单纯的女孩还是对浪漫更感兴趣，小马的背后总是有人愿意排队，而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无人问津的。阿坤毕业就应聘去了IBM，小米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那时我们都很羡慕，阿坤也很高兴，请我们去唱歌吃饭，不亦乐乎。

然而在即将离校的时候，小米却和阿坤分手了。毕业离校前几天，小米打电话给我，说她跟阿坤提出了分手，阿坤在他面前，哭得很伤心，担心他出事，让我过去一趟。我赶忙飞奔过去，在体育场外的草地上，只见阿坤坐在地上，低着头，小米在他跟前侧身站着，两人都没说话了，只是小米还挂着眼泪，阿坤也在抽泣。我没有问怎么回事，只是扶起了阿坤。小米说：“你来了，我要走了，我今天就要回家了，火车一会就要开。”我点点头，阿坤也没有阻拦，小米擦干了眼泪，就走了，只是回头看了好几眼，生怕阿坤再有激烈的反应。小米走后，阿坤仍是原地坐着，我也只好坐着，我也不记得当时说了些什么，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足足一小时后阿坤才从草地上站起来，对我说：“我要去踢会球，你先回去吧。”我哪里敢离去，径直和他走到了足球场，阿坤人长得小，但跑得极快，足球踢得很好，即使那天很伤心，他的球也踢得超好。我知道，阿坤在开心或伤心的时候都爱去踢球，似乎有了足球就没有了世界。这天踢得很晚，人快走完了，我和阿坤才离去。

毕业后各自有了工作，阿坤跑西二旗去上班，住到北边去了，而我去了深圳，小马找了一家小公司混着。渐渐地联系便少了，只是偶尔网上还是会扯扯近况，而我也没有直接地关心过阿坤和小米的情况，只是偶尔听到师妹们说小米找了个新的男朋友，很高很帅。

这几日每天晚上和阿坤在一起吃饭，我很好奇他为什么放着好好的IBM的工作不做，跑回学校附近来窝着做什么，阿坤说：“我要创业了。去IBM对我来说不过是学习他的体系运作，我必须有自己的事业。”

“有什么好项目吗？”

“差不多有了，正在筹划，这两年我一直在找，有些眉目，只是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阿坤似乎比较犹豫。

“那你何不等想好了再从IBM走呢，这样两不误啊？”

“我等不及了，一方面工作要花去太多精力，一方面……”

“一方面怎么了？”

阿坤不说话，只顾着吃着饭，过了一会才说：“我等不及了，我想在很短的时间内把事业做起来。”

“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呢？何不好好规划一下？”

“改天再说吧，我会掌握好的。尽人事，知天命。”

“好吧，有小米的消息吗？”我趁机转移话题。阿坤显得很平静，只是摇了摇头，继续吃饭。我只好说我也好久没有联系云云就转到其他话题了。

我也不知道小米和阿坤分手的原因，只是毕业前那一幕还是印象深刻地留在脑海里。阿坤也不和谈起，小米毕业也就很少再有联系，只是小米走在学校也是很抢眼的，总有人能知道她的动向。

娃娃鱼也是小马那个系的师妹，长得娇小可爱，读书的时候很喜欢和我们混在一起，我们都亲切地叫她小鱼。这个圈子里女生较少，小鱼和小米虽然隔了系，隔了年级，但这段时间走的还是很近，直到我们毕业了，小米离开后，小鱼和小米也莫名其妙渐渐疏远了。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今年我回到北京的时候，小鱼已经大四了。大四的下半年是最清闲的时候，这段时间小鱼总是爱和我们待在一起，找工作的阶段总想找些已经工作了的人交流。

小米的最新情况就是小鱼告诉我的，小米确实仍和毕业时的那个男朋友在一起。小鱼说：“你知道这个男的是谁吗？”小鱼故弄玄虚，“赶紧说，别吊胃口。”“我明天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就能看到了。是九七级的师哥，比你们都老。”

第二天是周日，早晨十点，小鱼带我来的地方是南方餐厅的二楼。小鱼说：“等着吧，一会指给你看，不过你得有耐心哦。”我要了两杯奶茶，一边喝一边和小鱼聊天，聊聊学校的变化，聊些以前的八卦等等，总之是很开心的一个上午。小鱼是很有意思的女孩，傻傻的很可爱，聊聊天会就去除烦恼的那种。

等到快十二点了，小鱼终于说，“我们走吧，去看阿坤的情敌。”我跟着小鱼走到体育场的西北角，这里停着一辆马自达，小鱼耳语说：“看这辆车就是那个师哥的，小米一会就会从下面的地下室练操厅出来了。”我们脚步放得很慢，不一会儿，小米果然出来了，车门开了，走出一个男人走到车的右边，打开了车门，小米走进去，那男的又回到左边。当他走回来的时候我正眼看了他一眼，顿时我惊诧了，这个男人我认识。

我想起大三实习的时候我去了大阳公司，而这个男人正是当时媒体产品销售部的副经理，大家都很尊敬地叫他张经理，当时第一次去上班时就是见他，张经理在我对面侃侃而谈了一个多小时，从他刚毕业就如何拿下湖南市场一直到前段时间他的部门的产品销售业绩仍是公司遥遥领先，总之一句话就是我当年很牛逼，现在仍很牛逼，而聊完之后我的感觉就是我憋了整整一个小时的一泡尿，终于可以释放了。后来整个实习阶段，张经理的会议总是不断，但很少再关注到我，一直到实习结束，他留给了我很深的印象，而我，估计只是他对面坐过的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而已。

世界真的很小，没想到小米竟然成了张经理的女朋友。我看到他们的车疾驰而去，心里很不是滋味，原来阿坤输给了一个在事业上已经略有成就的男人，可以在北京城里开着自己的车的男人，可以有一堆事迹在你面前吹嘘的男人。

我还在惊愕中，小鱼摇了下我的胳膊，半开玩笑的说：“怎么？莫非你对小米有意思？”

我把这个男人的情况告诉了小鱼，小鱼说：“对呀，我早就知道这个男人不简单。小米是不是看他条件好，就和阿坤分手了？”

“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呢？当时分开没几天我就去了深圳了。”

“小米太优秀，追她的人太多了，学校里就有很多啊，唉，你说那些男的真是很大胆啊，人家明明有男朋友了，还送玫瑰啊、送衣服啊各种献殷勤。你说怎么就没有人追追我呢？怎么就没有呢？”

“会有的，你要是生在什么理工大学啊，科技大学啊，那也是校花一枝啊。”我调侃小鱼。

“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你说怎么就那么苦啊。”小鱼夸张的做起了表情。

我拉着小鱼回到食堂去吃午饭。突然想起早上在这里白白坐了两个小时，我问小鱼，“你怎么让我十点就来食堂了？”小鱼天真的看着我说：“我怕你寂寞啊，大早上的一个人过周末，你说那是多么难受多么痛苦啊？”我想起早上在可恶的闹钟的召唤下，艰难的起床的情景，顿时发现上当了。但是面对小鱼单纯的眼神，实在是生不起气来。

“好吧，还是您想的周到啊。”我自我揶揄，给了个善意的白眼。

小鱼笑了，她就那么灿烂的笑了。

而阿坤，仍是每天安排着自己充实的计划，没日没夜地在电脑前忙碌。那瘦小的身影更加瘦小了，我想起以前，阿坤创业的时候，经常跑中关村，有一次病的很厉害，来了一笔生意，他硬撑着起来接了单，在全面俱到吃了一碗茄子面，约了我一起坐上了731。可是一上车阿坤就开始头晕冒汗了，一直坚持到阿坤快到人大的时候，那一碗茄子面他全吐了出来。到了中关村，一直有生意往来的那家店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休息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我终于还是在一个晚上和阿坤谈起了小米。我装作无意地说：“小米新的男朋友我以前接触过，是大阳的一个副经理呢。”

阿坤在电脑前停止了移动鼠标，转头面向我说：“我早就知道了，我会把她追回来的。我三年内就能把公司做起来，五年之内上市。我酝酿两年了，资金和人脉都齐全，公司下个月就可以运行起来了……”他说话的眼神那么坚定，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去劝慰，或许根本就不需要劝慰，他内心的失败怕是早已化成了动力，谁也无法阻挡。

但爱情是一件多么玄妙的事，如何能与事业、金钱等同起来呢？然而小米确实跟着张经理走了，阿坤想要超越的，也正是张经理的事业，似乎只要超越了，小米就回来了。阿坤比张经理小了七岁，也许七年后的阿坤终于赶上了张经理，也许不用七年，五年甚至三年，然而那时的小米还是从前的小米吗，她真的就能回来吗？太多的问题，我没法给出答案。

转眼冰雪融化，春暖花开，五一就到了。廊坊的兄弟们都各自回家了。月月从杭州回来，我召集了在北京的记者团的亲人们吃了饭，到齐不到齐不是关键，只是聚在一起，大家会觉得亲切、开心，感觉偌大的北京城里还有亲人在。只是这次相聚，我们惊奇地发现，这届已经毕业的记者团，女生都有了男朋友了，而男生却都还打着光棍。

五月四日，我坐在开往济南的和谐号动车上，手里拿着刚买的一本叫做《社会观察》的杂志，封面上有一个标题写着：“时代，给年轻男人出了一道无解的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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