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慌张，但说起话来并非语无伦次：“啊，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人的年龄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只是在增加，借助外物是能够返老还童的。不过这种返老还童是如此不经意间表现出来，当事人往往觉察不出来。刚刚，你不是照了那面镜子吗？你在镜中所见到的并不是现在的你，也不是曾经的你。它虚幻，只是它曾经存在。虽然我们面对面的时候，我仍然看不出你容貌的变化，但从你身体里流露出的气息，已经能让人感到变化的存在了。我得认真地告诉你，你的脸上的确有灰迹，即使你的年龄削减了也依然存在。此时年龄的削减变不了你现实中的样子。”

“那么，你经常照那面镜子吗？”

“不，我从来不照的。我只照另外一面镜子。那是一面同样神奇的镜子，不过每年只能照一次。每照一次，面貌就会变成一年后的样子，因此要在暗室或者隐秘的地方使用，而且使用之前的一段时间里不能与别人见面。但这也只是面貌的变化，实际年龄是不变的。还有一点要说的是，那面镜子只能照七次。我已经照够了七次，也就没有带在身上。那面镜子不是人人都喜欢的。”

旁边的人有许多都已经侧过身子或耳朵来听。我们的谈话才有空隙，便有人急不可待地询问那女孩，要怎样才能照那面镜子。女孩就不再搭理我，回答旁人的问话去了。

我猜测她的年龄应当不会很大，而她应付起那些或好奇或难缠的人，却得心应手。她安稳地坐在对面的座位上，周围始终有一尺宽的空间旁人靠不近。她心平气和地说道：“这面镜子是能够让人返老还童，但只是年龄与心态的变化，而且照一次要减七岁。倘若打碎了，所有的奇迹都将消失，所有照过的人都将受到大小不等的惩罚！”

这似乎是一个只赚不赔的事情。虽然有胆怯的人退去，更多的人还是挤在女孩的身旁。女孩拿出镜子，我心中生发出一丝忧虑，生怕哪个手脚激动的人将镜子抖到地上。看对面的女孩，她也出奇地谨慎，想来一定受到过更严谨更严厉的告诫。但在小心翼翼中，她也表现得自然而自信，递镜子而最靠近她的一个人，并提高声音吩咐道：“大家都回到位子上坐好，才能保证镜子的安全。而且，看过一遍后必须立刻传回来，不然那面镜子可是会咬人的。”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会心地咯咯笑了起来，亲切而可爱。我就知道她肯定还是孩童或者少年，才会用吓唬小孩子的话去警诫别人。围观的人到被她的可爱、真诚与亲切所感动，都乖乖地坐了回去。她这才又回转身子同我说话，庄重且严肃地说道：“测试在这里是做不了的了，太吵闹！咱们得找一个清净的地方。我知道……”她说着举起反扣在桌子上的身份证，“这趟车的前方站，在你的家乡，有这样的一处地方，非常适宜。”

我“噢？”了一声，但不说话。她便又接着说：“33岁，这一年，你应当有很多难忘的事情吧？至少会有一件。能否说出来听听？”

我佯怒着不回答。她肯定知道我不是真生气，除了立刻坐好没有什么收敛，展开了笑意：“那么咱们可以到清净的地方再说。”她对自己充满信心。

“我就一定会跟你去吗？”

“会的。”

而后沉默。

她终于将身份证递给了我：“你不想知道原因吗？你不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我不置可否，她显然很失望，也很悲伤，也很痛苦——一种最亲近的人从此不再与她说话的悲伤，一种最亲近的人离她远去的痛苦。

这样的悲痛如此熟悉，如此强烈地击打着我的心；不，应当说是噬咬。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就闭上了眼，依然听到她的声音：“沐林。我也是要去沐林的。”

沐林，多么熟悉的名字啊！

但我闭上眼睛后，再也听不到对面女孩的声音了，似乎我刚才所经历的都是虚幻，只有闭上眼睛才是真实。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身份证，它果然在那里——看来，我是属于它的。

我在三十三岁那年，获得了三张旧时的照片，都出自对面女孩之手。当时，我们已经在了沐林边上的一座小房子里。那是我所熟悉的一座房子，我最后一次在那里的时候正是三十三岁。时隔七年，我再次以三十三岁的身份进入时，房子已不是我所记忆的了。那所房子，房体剥落得厉害，指甲轻轻一抠，便能看到细小的木屑簌簌而下；房顶几乎可以贮存起够一个月使用的水，但不会有人再在这里住了。——我们大约是几年来第一次过来的人。

对于木房子来说，我们的到来未免显得突兀，无论我们是以熟悉的还是陌生的身份。它已经没有门了，有的只是高高矮矮的蒿草之类。拔了挡在门前的草，就有一条小路露了出来。房子里夹杂着各种气味，七年的荒废已经使它成了鸟兽虫草的聚居地。那个女孩，到了此时才有些害怕，扯住了我的衣襟，才敢走到屋子里。屋里潮湿，正午的光线透过坏掉的窗户涌聚进来，也照不亮堂。

我们渐渐适应了屋里的昏暗。那女孩提议清扫屋子，我就将背包顺手挂到墙上还留有的木钉上，才松手，木钉就断了。木钉断裂的声音就像我们的呼吸，背包落到地上的声音却像木钉的哭泣。哭泣的声音把女孩吓了一跳，惶恐地四周看了看。我走到屋外，找了根结实的木棍，将刚才拔下来的草紧紧地扎在木棍上，做成了一把扫帚。

屋顶不高，不需要人帮忙，我就让女孩先到外面去；双手斜举着扫帚，小心地清除着屋角的蜘蛛网、屋梁上的废鸟巢、屋顶腐朽的木料。那些东西哗啦啦地落下，像下冰雹一样，砸得地上的灰土飞溅，乌烟瘴气的。我打扫得很吃力，进行得很慢，约摸过了二十来分钟，才草草地完成了。

我走出木屋，在屋前的空地和女孩的取笑中大口地呼吸着郊外的空气，而后对她说：“好了，等下我们一起进去扫一下地，擦一下桌椅！”她愉快地应承了，仿佛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我就又看了她一眼，想看出她身上有什么特异的地方没有。她看到的目光，也就盯着我看，一点儿也不甘于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