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玛的月亮
luyued 发布于 2011-02-22 10:39 浏览 N 次努溪卡里的银匠是个康巴汉。我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使得他离开打箭炉,千里迢迢地去了拉萨又来到林芝。我们这里的什么都不能让他展颜。温润的气候、茂密的森林,他没有赞叹;土司的赏识、村人的敬爱,他没有高兴;卓嘎的舞姿、央金的歌声居然也不能讨他欢心。他认真地为寺院打酥油灯,为土司打银家什,为波次仁打鼻烟壶。阿佳康珠出嫁的时候,精致的首饰耀花了峡溪卡里所有人的眼睛。如果我不是个女孩子,我早就跟他学手艺去了。
每天拿着小锤子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好像砧子边会落下好多星星似的。
我是这里最闲的人之一,却是闲人里最能坐得住的一个。因为我不会说话,她们都不爱和我玩。于是我得以每天坐在银匠的身边,听星星掉落的声音。他高大的身影投在院里,头上缠的红丝线一颤一颤,嘴巴紧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中的活计,就像顿月少爷盯着卓嘎一样。
有一天多吉喇嘛给我们讲故事,我听到了一个词:达泽——美如月亮。我学会了它的拼写。下午我坐到银匠的身边,用树枝在地上写:阿觉达泽——达泽哥哥。他居然笑了一下。我骄傲得几乎忘了自己是个哑巴,想要去向同伴们炫耀。丝绸花边有什么了不起,玻璃弹子又有什么了不起,就算是大人从拉萨买来的又能怎么样?银匠对我笑了,这多么稀罕。
从此,我愈发地喜欢跟着他了。我没有哥哥姐姐,没有伙伴,阿妈要照顾刚生下的妹妹,阿觉达泽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是磕头磕得最好的一个,多吉喇嘛是这样说的。如果我不是女孩子,他说可以让我出家的。每逢吉日,我都和大人们去煨桑、添灯、磕头、转经,从不含糊。甚至他们都走了,我还站在经堂里,看一排排供灯中酥油燃着的暖暖的明亮。
有一天,我“问”阿觉达泽:你是银匠,我那天写在地上的字你怎么会认识?他说:“谁让你问的?”我“说”,喇嘛多吉拉。我的手势,他都能猜着是什么意思,简直和多吉喇嘛一样聪明。
于是,阿觉达泽给我讲了他的故事。他的父亲是打箭炉的一个萨根过,也就是说,他曾经算是个少爷——这是他为什么识字的原因。我应该算是最好的听众,不会提出各种疑问打断他,也不会把这个传奇说出去。他像抱自己的小妹妹一样把我抱在膝盖上。他的阿妈三十五岁时还没有孩子,于是向佛许愿,如果能生一个孩子,就是天上的月亮,也会摘来还愿。插句话,他的阿妈是个漂亮的汉族女人。她太想给她的丈夫生个孩子,以至于许了一个如此大的愿望,结果生他的时候差点死掉。这以后,她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差。人们一致认为,这是因为她没有还愿。他十岁那年,也就是像我这么大的时候,知道了这件事。然后,他就自己做了决定,有关他的阿妈的承诺和他自己一生的路。他居然不当少爷,要当银匠。他认为,银子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比拟月亮的东西。如果他能成为一个优秀的银匠,亲手打出一个精美绝伦的月亮来献给佛陀,那么这个愿就可以还了。阿爸绝对舍不得这个用妻子的健康换来的独生儿子,但他也绝对拗不过这个脾气倔强的聪明儿子。
“于是,我十一岁的时候,就跟着贩茶的商队进藏。我那时想,拉萨会有最好的银匠,我能很快还了愿,回去见我的阿爸阿妈。”
我没有见过汉族女人。既然阿觉达泽对附近的美女都看不上,既然阿觉达泽说他阿妈很漂亮,既然阿觉达泽很少开口说话,那么,那个叫婵娟的汉族阿妈一定是像白度母一样的。
“可是,我离开家已经十一年了。”
月亮已经升上来了,明晃晃地好像阿姐嘉萨的宝镜。月亮,是最好打的东西啊,阿觉达泽怎么还不回家呢?
“嘎玛,你觉得月亮最容易打?”阿觉达泽低下头问我。我点点头。
“我可以打出天上的鸟,甚至每根羽毛;我可以打出水里的鱼虾,甚至每片鳞甲;我可以打出林子里的每一种花草,甚至它们的经脉。可是,我打不出月亮。月亮不是镜子,嘎玛。”
月亮是活的,在天上。
我回家的时候,阿觉达泽还坐在院子中央,定定地看住那个明晃晃的愿。
我已经第三次梦见强巴佛了。还是一样的场景,有缭绕的桑烟,周围似是村庄,却寂寂的,好像是黎明时分,佛像是从山岩上自己浮现出来的。有六只经轮,我走去转。
我又去问多吉喇嘛,他还是那句话:“能梦见佛,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我想,我的福气就在我的沉默。它培养了我的耐性、丰富了我的心灵。我在听多吉喇嘛讲故事时,能提很多别的孩子从来不提的问题,想很多别的孩子压根不想的东西。阿爸很不满意我满脑子乱七八糟,他呵斥我:“小哑巴,你就不能学着干点正事!”我开始捻羊毛、织氆氇,做一些女孩子应该做的事,只不过水平是不入流的,并且常在做活的时候发愣。阿妈这时往往会悄悄地看我,显得忧心忡忡,但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又会一言不发地走开,好像不曾注意过我的异样。
有一天我从寺院里回来,拿起锭子。阿妈在身后叹了一口气,好像自言自语:“嘎玛,终究是个女孩子呀。”
晚上,我跑到阿觉达泽的院子里,他正坐在屋门口,好像知道我要来,而且将趴在他的膝盖上哭一场。
我哭得很伤心,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阿觉达泽拍着我的脊背说:“嘎玛,你也有自己的愿望吧。”
我的愿望,我不曾知道。我仰起脖子,阿觉达泽的愿望在我的泪光中漾开一层层的圆圈,又大又模糊。
我再次梦见了强巴佛,一样的场景,寂寂的村庄。只有我一个人走向岩石上显出的佛像。
多吉喇嘛说:“嘎玛,你是个好孩子。你应该叫嘎玛查卓——明亮的星星。”
多好听!嘎玛查卓。高高的,在天上,可以看见一切我想看见而在林芝又看不见的东西。可是我想看见什么呢?
我已经十二岁了,日子还和从前一样。除了要做更多的家事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变化。多吉喇嘛好像突然老了许多,他没有更多的故事要讲给我们了,尽管我还拼命地想知道一些也许是不该我知道的东西。
我仍旧会在某个闲暇的下午或傍晚去坐在银匠的身边。这个时候,我总是不带妹妹。而阿妈从不因为这件事责怪我。
直到我十三岁的一天,阿觉达泽向我展示了一个脑袋大的月亮——我知道那是月亮,不是别的什么。就算让土司太太见了,她也只会把它挂在墙上而不是摆在梳妆台上。
可是……我总觉得,它好像是被乌云呵着。我把月亮放在我的膝盖上,用我的头发擦、擦,却擦不亮。
因为太阳沉入林中,阿觉达泽的月亮也跟着变黯。真正的月亮上来,尽管还只弯弯的一枚,那光芒已经把手里的月亮比下去了。
阿觉达泽用平静的语气对我说:“嘎玛,这是普通的银子,不会有月亮的光辉的。”说着,却有一点星光掉下来,灼伤了我的手。
我再也受不了了,一口气跑到寺院去,伏在佛的面前,泪水哗哗地冲洗着佛脚下的地。
多吉喇嘛什么时候出来了。等我抽抽噎噎地重新抬起头来,他问:“嘎玛查卓,你怎么了?”我告诉他,银匠的愿望永远实现不了。我想多吉拉该催促我离开了,因为天已经开始黑了,转经的人逐渐离去。而佛堂里,女人是不能过夜的。
可是多吉喇嘛说:“你再跪一会儿吧,磕几个头,心里会平静的。”然后他就出去了。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没有风,香甜的酥油味在佛堂中凝固。三面墙上的壁画已经看不见了。只有一盏盏酥油灯,好像静静盛开的莲花,照亮佛的微笑。是的,佛每天都悲悯地看着他的信徒,可在这个伤心的夜晚,他却是那么安详地对我微笑。柔和的光抚着我的额。
我开始磕头。每天都有人来磕长头,有的是来许愿,有的是在还愿,我却从来都是为了磕头而磕头,磕头的时候心里什么都没有。我没有愿望。
双手合十,加额、加喉、加心口,跪下来,铺平自己的身体。每当我的身体紧贴着地面时,我都会觉得,我在无限延伸,延伸成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光明从我的头顶流进来,漫过我的双眼,融入我的血液,淌遍我的全身。
我紧紧地、紧紧地贴着地面,尽力伸长我的手臂。我的光明的,没有尽头的路呵!
我看见了岩石上微笑着的强巴佛。纯净的,略有些凉意的空气的味道……
我的耳边反复响着一支从来没有听过的歌:“那一天,我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阿妈居然没有叫我,妹妹说:“阿佳,银匠背你回来的。你在经堂里睡着了。佛会生气的。”她已经三岁多了,比同龄的孩子们能说话,整天叽叽喳喳。我想她的降生,是给阿妈的补偿。
突然间,我有了愿望。我想把我的生命化成酥油,拿我的心做灯芯。我是女孩子,可是我想。
银匠高大的身影投在院子里,头上缠的红丝线一颤一颤,黝黑的皮肤反射着阳光,鼻尖上有些亮晶晶的汗珠,嘴巴紧闭,又黑又长的大眼睛像顿月少爷盯着卓嘎一样盯着手中的活计。看不见的小星星叮叮当当散落在我的脚边。
阿觉达泽,你知道哪里有尼姑庵吗?
银匠停下来,看着我的眼睛。
阿觉达泽,你走过那么多的路,一定知道很多。
银匠挥挥手,我蹲下来。“嘎玛,我只听说羊卓雍错旁有位女活佛。”
阿觉达泽,我想学习佛法。我慢慢比划。
多吉喇嘛圆寂了。银匠说他很安详地坐着,鼻孔中流出一白一赤两道液体。经师算过,多吉喇嘛最适合的葬法是火葬。焚化那天,我一个人跪在寺院外,跪了整整一天。
其时,离新年还有一个月。
我们林芝的新年是在藏历十月初一。传说在工布王阿杰结波时代,蒙古王成吉思汗的队伍迫近边境。所有的男人都要去打仗。新年快到了,人们心里都悲伤不已,恐怕他们一去不还。战士们也恋恋不舍,不忍离开。于是阿杰结波决定,将年提前到十月初一过,吃喝玩乐,酣畅淋漓。
过了年,我就十四岁了呀,阿觉达泽。
“嘎玛查卓,”他像多吉喇嘛一样叫我,“你知道香巴拉吧。”我点点头。香巴拉,是所有藏人心中的极乐净土。“你知道香巴拉在哪儿吗?”难道阿觉达泽知道吗?“嘎玛查卓,从这里向东南,翻过崇山峻岭,穿过原始密林,有一个地方叫墨脱——白玛岗,就是隐秘的莲花圣地香巴拉。”我吃了一惊。原来,到香巴拉是有路可循的。继而,我明白了银匠的想法。他要走了!他要去香巴拉。在传说中,香巴拉是那样的神圣和美丽,那里什么都有,一定会有像月亮一样洁白明亮的好银子!阿觉达泽和阿妈婵娟的愿就终于可以还了。
这个秘密,难道是多吉喇嘛告诉他的吗?那为什么不告诉其他人,让大家都去香巴拉?
整个夜晚,我翻来翻去睡不着。妹妹一直睁着眼睛,像伏在卡垫上的一只小猫。我干脆坐了起来,一句话也不说,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阿佳,”她爬过来,“你抱我睡。”
我尽我最大的努力给妹妹做了一件新年穿的小马甲,银色的镶边。我喜欢银色,星星月亮的颜色。
阿觉达泽,在香巴拉,人人都是一样的,对吗?
阿觉达泽,香巴拉是圣地,一定有至高无上的佛法,对吗?
阿觉达泽,我要跟你走……
我抓住银匠的手臂。他有一点意外,“嘎玛查卓,你还小呢。”
我不小,阿觉达泽。你忘了,过了年我就十四岁了。
“嘎玛查卓,去香巴拉的路非常危险。喇嘛多吉拉说,走了的人没有一个回来。”
那是香巴拉太好了。阿觉达泽,如果我们到了那里,可不能忘了这儿的人。路多难走也要回来,带大家一起去。
“嘎玛查卓,我的阿妈许过愿。”
我也有我的愿望,阿觉达泽。
新年很快就到了。我们也准备了一只漂亮的“竹素切玛”,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吃面疙瘩汤的时候,我居然吃出了阿妈的戒指!一定是做饭时不小心掉进去的。阿妈说,“嘎玛,那你就戴着吧。”
初一这一天,我们是不出门的,在屋里和家人团聚一整天。初二开始,大家相互走访、祝福。
黎明的村庄,真的是寂静的。没有风,连狗都不叫,只有河岸的石头被我踩得咔啦咔啦响。淡淡的白色雾气在河面上舒卷开合,好像撕得细细的羊绒。空气凉凉地沁着喉咙,嘎玛巴桑的影子好像一颗水晶遗落在水边。天上镶着一枚细细的月牙儿。
我跑到银匠身边,拉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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