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花开花谢，红尘俗世发生了很多令人激动亢奋的故事，而独身女人石婆婆依然静静的窝居在她的小屋，像一个最忠实的观众，那么祥和的守候着生命与季节的演变，静听着时光流逝的声音，却不再发表任何观感，又或者说已经没有了任何观感。

想不到还能再见，还能再见到她那如三月阳光般怡人如小女生娴雅的笑容。

其实，每一次探望老人，都会忍不住凄惶的想，或许这就是最后一次了，再来就人去房空了。因为对于八十多岁高龄的老人来说，生命确如晚风中摇曳不定的烛光，已经鲜明的表现出十二分的悬乎。

还能再见，感觉不能用快意来形容，我只能说非常的奇妙而复杂，真的说不清楚。

以前来到这个乡镇，都会很激动的想要去探望老人家，并且毫不犹豫也就去了，老人就像一幅非常精致的水墨画，静静的挂在生活的橱窗里，似乎并不很起眼，但细品也曾经令人忍不住频频回眸。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感觉却颇为踌躇。

陪同我前往的朋友告诉我，老人家已经不大出门了，颤巍巍的也走动了，饮食起居全靠保姆照顾，我看可能……

不要说下去！不要乱讲！我强行打断了朋友的话，于他的描述中我已经清楚的看见老人衰弱的样子，心里便怯怯的。可我同样清楚的知道怯的并非死亡，而是衰败。我以为衰败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生命留言。死亡是永恒的安宁，但衰败却是一种真正的绝境，是挣扎后于绝望中举出的一面听天由命的白旗。

我看还是不要去了吧，我敢说她已经不记得你了，你是没见到她现在的样子，要见到了就知道我没有胡说八道。朋友根本没在意我的感受，不但没打住，还说得更残忍。

既然来了，还是去看看吧，这么偏远的乡村来一趟真的很不容易；再说了，还能再见，也是缘哪；再再说了，我是去探望她，不是要她怎么着我。

其时正是深冬，气温非常低，空气中飘着的冷气像刀子一样削人，路面结了薄薄一层冰，脚踏上去，仿佛踩在碎玻璃上，听得见咯吱咯吱的响。

一路上，我不由担心起来，老人如何承受得了这样的寒冷。

朋友说，别担心，她家里有空调啊。

嗯。

朋友又说，嗯什么嗯，她才不舍得开空调呢，说是太浪费了。

哦，老人还像以前那么抠？

是啊。你说吧，退休工资一月好几千呢，就是舍不得花，也不知道她要留着那些钱干什么用，没儿没女人的，难不成真带进棺材里？真搞不懂她怎么想的。

是性格吧，一个人有些性格是要带进棺材的。

不过，你说她抠吧，只要有人找她借钱，她一准有求必应。借？哼，说得好听，基本上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怎么可以这样呢？就没人管管这事？

谁管？老人又没亲人，外人也不好帮她管钱吧。不过，每次有人来借钱，她就特别高兴，一高兴就几十几百的拿，像过年长辈给晚辈发押岁钱一样。你说，难得她那么高兴，谁忍心阻止呢。

你这什么逻辑啊，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别人欺负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

朋友叹了口气，不说了，说起来心里不是滋味。

像以前的见面一样，石婆婆还是坐在那张旧沙发上。不同的是，更深的拥着火炉，全身有三分之二陷在被子里，头靠在沙发上，头发白得晃眼，有些零乱，不知道是没怎么打理还是打理好了又给弄乱了。

比起三年前，石婆婆更瘦了，脸颊塌陷，像不小心漏气扁下去的皮球，眼睛混浊，白多黑少，半天眨动一下才见其活力。

朋友说，老人家的视力和听力都已经不行了，和她聊天得将音量提高八度，至于如何让她辩认你，我也不知道。

朋友告诉她，某某又来看她了，曾经和谁谁一起来过的，在某某单位的。

她就笑，哦，哦，好好好。她费力的转动眼球，似乎是在仔细的瞧着我，却不知道我有没有真的进入她的视线，但有一点我敢肯定她不但没想起我来，连曾经和她做过几年邻居的谁谁都没能想起来。但是，我发觉这并不妨碍她的高兴，她多皱的脸上露出笑意来，这笑让她陡然间有了生气。

或许对她来说，只要有人来看她，只要有人陪她说话，或者听她说话，就是非常幸福的事情，是谁已经不完全或者完全不重要了。

其实，我很想知道在早中晚餐之间，在起床到睡觉之间，那么多的时间，倘若没有人来探望，她是如何打发的。

没想到老人依然健谈，在说话的时候，她那陷落在棉絮里的躯体还表现出某种顽强来。

她兴致勃勃的给我讲，每天几点起床，几点睡觉，早中晚餐吃什么。说到吃，她兴致更高了，强调说，我还是喜欢喝牛奶，每天睡觉前一定要喝的。我听电视里说牛奶喝了不好，我都喝了好几十年了，没有什么不好。我看啊，适合自己的就是最好的。小姑娘，你睡觉前喝不喝牛奶？

晕，她居然叫我小姑娘！这更见证了她根本没看清楚我的样子，更没想起我是谁来，我一时有些惆怅。

小姑娘，你睡觉前喝不喝牛奶？没听到我的回答，她又问了一句。

我摇头，想想恐怕她看不清我摇头的动作，又大声说，没有这习惯啊，我喜欢喝白开水。

你也喜欢喝牛奶？好，这习惯好，好习惯要保持。

她竟然弄反了我的意思，不知道是她的听力问题，还是她在想当然。于是，对于接下来的交谈我就有了些许的担心，倘若她的听力接收外界的信息都是拧着的，那待会我要不要将正话全都反着说？

你在哪里工作？老人突然第三次问了我这个问题。

于是我朋友赶紧第三次作了简单介绍，说是和谁谁曾经一起来看过老人的，以前来过很多次了。

老人哦了声，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似乎在回忆什么，显出很辛苦的样子。

我赶紧提示，谁谁曾经住您隔壁，后来调走了，上次来您还送了好多土鸡蛋给她呢，您当时还说那鸡蛋是您自己养的土鸡下的蛋，很营养的。

哦，你喝牛奶不？我柜子里有。老人没有接过我的话题，冷不丁的又回到牛奶上，不知道她的思维是不是就像电路一样会出现短暂的短路，所以常常会突然中断一个话题转到另一个话题，我觉得有些跟不上她的思绪了。

我不喝啊，您留着自己喝吧。我凑到她耳边说。

那你带点回家喝，你是不是找我有要紧事？老人盯着我问，混浊的眼中突然流露出鼓励的神情，这让我没由来的慌乱。

我就是来看看您，看到您很好，很高兴。我又凑到她耳边说。

老人不看我了，转头看我的朋友，她真没什么事？有事就让她说，要能帮上忙我会很高兴的。

晕，她一准把我当作那些上门揩油的人了。

朋友说，对了，是想找您帮忙啊，如果您乐意的话，她想写写您呢。

写我？我有什么好写的啊。老人从棉被里费力的欠了欠身，再转头看我，脸上竟有些羞涩的红晕，看上去十分生动。

她的样子打动了我，我说，当然有啊，您这么美丽可爱的女人，一定有很多精彩的故事，我真的想写。

我想想。老人说着，闭上了眼睛，似乎沉入回忆，脸上有微微的笑意，显然她的回忆应该是充满了快乐与幸福感的。

我以为或许能够再听到老人一个或多个动人的故事，可是一忽儿就听到有细细的鼾声在小屋里漫步。

——老人竟然睡着了。

我知道，我的这次探望，老人一觉醒来就会忘了，这很无奈。

老人依然是一幅水墨画，只是如今已经久未擦拭，落满灰尘，迟早终归要被众人遗忘……

这是很多生命的结局。

独身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