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颇复古的建筑物，大门的正上方写着“老人康乐园”。铁栏门内，几位苍发老人或在晒太阳或在树荫下，目视前方，眼里没有任何生气，对于我们的到来，有的抬头看一眼，有的无动于衷，似乎与他们毫无干系。

　　进门养老院，长方形的院子，两边以及前方分别是老人的居所，左侧有一个入口，里面也、是一个小长方形。尽管曾经与孤身老人打过交道，但这次却是第一次到老人聚集的地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前方树荫下有两位老人正在对弈，旁边坐了一位旁观者。我们走了过去，把旁观者的人数变成了五个。老人对我们这几个不速之客并不吃惊，依然神态自若地只管控制自己的棋子。我想，这两位老人能够自寻其乐，应该是安于在此休养的心态健康的人，并非需要特殊聊天，因此我走开了。

　　走进内里的房子，前左方房门轮椅上的老爷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们看，戒备心似有若无，我和霏正想过去打招呼，忽然听到右方有动静，转过脸，看见小房子里的白发老人正举着拐杖敲打房门与我们打招呼，似乎是提醒我们：这里还有我。我和霏对视一笑，接受了老人的特殊邀请。

　　房内漂浮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老人味，十来平米的房间内摆设简陋、陈旧，电视机离床仅有一米左右距离，左边的窗台上还有两瓶药。老人见到我们，眼里放出异样的光芒，显然，对我们的登门造访相当欢迎。交谈几句之后才发现老人只会讲本地话，且含糊不清，即使侧着耳朵也无法听懂他想表达的意思。他举着双手依依呀呀地比划着，像是一个举枪的动作，嘴里说着音似“长征”的词语，我忽然醒悟过来：“长征，您参加过长征是不是？”老人立刻两眼放光，连忙点头，接下来他又开始依依呀呀，喉咙里发出的尽是浑浊不清的音调，我再也听不出什么来。这时，门外走来一个管理员，指了指老人，再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暗示我们这位老人有痴呆症。我们只好放弃了交谈，临走前交待几句安心养老之类云云。

　　二十多米的水泥路并不长，路上坐了三位老人，仍然是轮椅。路的尽头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在太阳底下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与路上的两位老人打过招呼，我们直接走到她旁边。我蹲下来问她：“老奶奶，近中午了，太阳有点毒啰，您在这儿晒多久了？”老奶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浑浊无神，接着缓缓举起左手，伸出食指。“您在这儿晒一个小时啦？”老奶奶点点头。我把手放在她头发和肩上，试探一下温度，若是很热，该是晒了许久了。但是，并不热。老人指了指房门，示意我们推她进去。霏推她进了门，她又指向另一个门，我走近一看，是厕所。我问她是不是想上厕所，她点点头。霏吐了吐舌头，表示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我们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这时，一个精神抖擞的声音从最里头的房间里飘了出来：“不要让她上厕所。”我走了过去，电视机前的老人明显比其他老人年轻许多，高颧骨、眼睛深陷，画着褐色的眉线，嘴唇也上了口红，身穿大红色唐装棉袄，头戴深紫色毛线帽。床前的卡片显示她60岁，徐姓。“你们不用扶她上厕所，她站不起来，等一下会有人帮她。”简短的语言带着指挥的语气，眼睛未离开电视机半秒。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她的神情里读到了傲气以外的东西：哀伤。突然我发现，这位老人，比那些瘫痪在轮椅上动弹不得的痴呆老人更需要心灵上的抚慰。于是我用柔和的语气与她展开了对话：

　　“阿姨在这里过得怎么样？”之所以叫她阿姨，是因为她在这里算是年轻的，且心态也并不老。

　　“不好！”回答简短，铿锵有力。

　　“怎么不好呢？”

　　“伙食差，服务态度差，交钱多！”

　　“一个月要交多少钱？”

　　“一千多！”

　　“您觉得他们的服务与您所交的钱应该得到的服务不成正比是吗？”

　　“对！他们就会赚我们老人的钱！对我们很粗鲁，按了服务灯很久都不来！交了那么多钱服务态度还那么差！”

　　“这里的护工是怎么安排的？”

　　“这边的房号有两三个护工。”

　　“也许当时他们正在别的地方忙着，一时无法赶来呢？”

　　“有时候他们就是闲着也不会来！”

　　“您觉得，他们是故意忽略你们？”

　　“是。我很想反映到媒体那里去，这里实在太差了。”

　　这是一个多么愤世的阿姨啊，想法极端且怨气纵横，我甚至能感觉到空气里每一个分子都充斥着哀怨。一个人若如此，必事出有因。当我问起她的家人时，果不出我所料，她那傲慢的语气及愤恨的神情马上暗淡了下来，从她口中，我了解到：徐阿姨2006年中风，做过开颅手术，术后偏瘫，左边身子几乎无法动弹，左脚也失去了行走功能，出院后家中也曾请过保姆，但9个月后保姆表示再也无法忍受并辞职而去。2007年年底选择进入这家私人养老院。儿女们都很忙，儿子还有腿疾，平时都很少来看她，有一个5岁的外孙和一个9岁的孙子。综合徐阿姨的描述，她家里经济状况应该算是不错的，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仍不忘每天描眉涂口红，想必从前是个追求生活、懂得享受人生的人，像这样傲慢的一个人偏偏遭遇了这样的病，且这里的护工不像在家时的保姆一样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慢慢地怨气也就积攒了起来。徐阿姨对家里的描述，没有一个词语是责怪家人少探望她，倒反都是一些谅解的话语，可见她其实更多的是憎恨自己的不公命运――瘫痪，让她失去与家人在一起的欢乐时光。

　　从徐阿姨房间出来的时候，看见好几个同学围着一位矮胖的婆婆，欢声笑语，气氛甚好。婆婆一边吃饭一边与同学们聊天，笑不拢嘴。我走过去，看见婆婆碗里的菜和徐阿姨的菜是一样的，我俯下身问她：“婆婆，这里的饭菜好吃吗？”“好吃，好吃呀，很香，呵呵呵……”迥然与徐阿姨是两种不同的态度：积极开朗的人，吃什么都香；消极悲观的人，吃什么都乏味。

　　徐阿姨的遭遇，我很同情。但是她对养老院的埋怨，我们也许该换位想一下：选择到养老院工作的人，想必初衷都是要好好照顾老人，让他们安度晚年，只是终日与这些不是痴呆就是瘫痪且口齿不清的老人们打交道，长期下来，他们便渐渐失去耐性，人变得烦躁也就不足为奇。他们干着普通人不愿意干的工作，拿着不高的薪水，却在这个岗位上坚持下来了，所以，我们应该向那些在养老机构工作的人致敬！

　　最后，希望老人们像养老院名字的初衷一样：安康、快乐！祝福所有老人！

　　于2010年4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