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10月7日，一代宗师陈寅恪先生终于结束了晚年的屈辱，抱憾离开这个荒谬的人间。

40年过去了，曾经在岭南寂寞如斯的您，而今已是一代代华夏学人的精神导师。赖蒋天枢等众多弟子之力，著述得以流传，思想得以发扬，当可告慰于您了。

以寅恪先生之绝世才学，于目盲足膑之晚年，积10岁之功，细琐中为柳如是做传，口述而成八十万言，此乃河东君之幸乎？吾国学术之幸乎？每思及此，不禁潸然。然《柳如是别传》一书中所述之精神，实为吾国学统之气脉，唯望读之者能沉潜涵泳。

寅恪先生喜欢于书上做批注，以备日后整理成文，但因8年抗战之乱，一概无存。每读余嘉锡之《世说新语笺疏》，总会遥想寅恪先生的笺注又该是如何模样啊，唉，只能抚书长叹了。

汪荣祖于《史家陈寅恪传》如是言：“三世文运，乃随文化浩劫以终。凭吊陈氏一家的兴亡，何异凭吊神州文化的兴亡？”

《论再生缘》一文中，寅恪先生开篇即言：“忖文章之得失，兴窈窕之哀思。”其间微言大义，我等无知后生自不可妄度之。然于余英时《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自叙中一句“中国文化的基本价值正在迅速地随风逝去”，不禁深为赞同。60年前已然随风，60年后可否吹而又生？吾辈后学，倘留得薪火，总有一日得以燎原。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敢于正视，哀叹之余，纵道远而不可得见坦途，也当赤膊以迎之！

陈寅恪先生所撰《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一直奉为圭臬，其词曰：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陈寅恪先生对我影响至深，笔墨难以言万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刻刻不敢忘于心，人生路上定当时时自勉。唯望于60年后的今天，能向先生交出一份不至太过失望的人生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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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旧日读《柳如是别传》小文一篇，可见先生之幽默于一斑，故附之聊备一笑：

钱肇鳌质直谈耳柒“柳如之轶事”云：

有徐某者，知如之在佘山，以三十金与鸨母求一见。徐蠢人也，一见即致语云：“久慕芳姿，幸得一见。”如之不觉失笑。又云：“一笑倾城。”如之乃大笑。又云：“再笑倾国。”如之怒而入，呼鸨母，问：“得金多少？乃令此奇俗人见我。”知金已用尽，乃剪发一缕，付之云：“以此偿金可也。”

对上述记载，陈寅恪先生于《柳如是别传》中做如下妙评：

若“蠢人”徐某者，其人既蠢，又不载名字，自不易知。此“蠢人”固非徐阶徐陟之亲支，但松江徐氏支派繁衍，此“蠢人”所居当距佘山不远，或亦阶陟之宗族耶？……更有可笑者，今观此“蠢人”与河东君之语，乃杂糅李延年《北方有佳人歌》及白居易《长恨歌》二者组织而成者，是一曾间接受班孟坚白乐天之影响，倘生今日，似不得称为甚蠢，然因此触河东君之怒，捐去三十金，换得一缕发，可谓非“一发千钧”，乃“一发千金”。但李太白“白纻词”云“美人一笑千黄金”（见全唐诗叁李白叁），后来谢象三以“一笑堂”名其诗集，钱牧斋垂死时《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诗，有“买回世上千金笑”之句，（见有学集一叁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三十四。）则此蠢人所费仅三十金，而换得河东君之两笑，诚可谓“价廉物美”矣，岂得目之为蠢哉？

punker谨案：佘山在今沪郊。如之、河东君即为柳如是。据寅恪先生考证，柳如是又有别号“美人”。

河东君诚奇女子也，寅恪先生为之做传，个中缘由，此且不赘。周幽王为博褒姒展颜，烽火戏诸侯，可谓一笑倾国！河东君闻“再笑倾国”之言而怒，或可有此。然美人之怒，窃以为要在该“蠢人”不解风情，繁琐用同典。该“蠢人”于如之一笑之后言“一笑倾城”尚可为风流雅士之洒脱，恭维之情化于典中以解初见之尴尬。然如之二笑之后，言“再笑倾国”则可见书袋不厚，一掉即见底，反而显露出恭维之面目，故以如之风骨，自然大怒。

然徐蠢人竟以区区三十金得河东君两笑，确不可“目之为蠢”，当可列风流名士之林~~~

思今之各“才子”之文，此等“奇俗人”比比皆是。更有将一句话分段叙之，自诩诗体，附庸至此，雅颂甘拜下风。徐蠢人尚可用典，而今蠢人，庸言连连，殊可笑也。“倘生今日，似不得称为甚蠢”，可见寅恪先生也知晓个中趋势。至于今之蠢人为何有市场，大约再无河东君此等奇女子缘故吧！

思河东君“失笑”、“大笑”以致“怒”，该有何等风姿，不禁抚案遐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