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台湾六十年 2
luyued 发布于 2011-03-06 00:02 浏览 N 次齐邦媛
哺育者戈福江先生 过了几天,罗裕昌与另外两位同学来看我,他带来一个木盒的自制收音机,他们说他现在是台北朋友圈中有名的修收音机专家。他送我的这一台收音机可以收听台北本地电台的节目,每晚除了新闻、音乐,多为日人留下的古典音乐和日本歌,其中我多年不能忘的是夜间听《荒城之月》,在音乐中忘记它是日本歌,有时会想起逃难时荒郊寒夜的风声犬吠,想想那数百万死在侵略中国战场上的日本人,虽是我们痛恨的敌人,家中也有人在寒夜等他们回家吧。初到台湾时处处仍见待遣送的日本人,看着他们瑟缩地跪在台北街头摆地摊卖家当,心中实在没有什么同情,但是也知道他们不是该偿还血债的对象。 台大外文系数十个学生,主要的课仍由两个日本教授上课,他们从未到系办公室来,我搬书到楼下图书室,看到有几个中年人出入,无人介绍也从未打招呼。不久剩下一位,第二年也遣送回日本了。 周末我总是回青田街,马叔叔常在台大医院餐厅请大陆新来的教授吃饭,有一些也是我父亲的朋友。那位大厨是台大刚由大陆请来的,在台北很有名。那时几乎没有内地口味的营业餐厅,所以去台大医院吃饭是很高兴的事。有时,我也会到戈家吃一顿家常晚餐。那时贻烈和俊贤开始迷上桥牌(他们后来代表台糖和台电桥牌队,赛遍台湾,是常胜军)。我在大学四年级曾和理工学院几位助教在团契学过,当然技艺不精,但他们请罗裕昌与我一组,耐心配合,有时戈桑在家有空亦与其他同学另成一桌。我以研究贯注的态度投入,也跟着他们看些专书,兴趣大得很,直到后来搬到台中,戛然而止。 那一年4月一个周末,我又去戈家。刚进门,俊贤说:“来看看贻烈的房间。”我说:“他不是已搬去台糖的宿舍了吗?”这时,戈桑从另间出来,打开那房间的纸拉门,眼前景象真令我惊讶莫名:在那原是8个榻榻米的地板上,繁花开遍似的是一簇簇、金黄的、啁啾叫着的小鸡!原来是戈桑近日来神秘忙碌,期待的第一批人工孵育的来杭鸡,我们有幸成为这戏剧性成功的第一批见证人!这些在手钉木箱,拉了电灯泡在固定温度下孵出的雏鸡,对长年饥饿的国人而言,简直就是黄金!由此开始,两年后,戈桑辞去台大畜牧兽医系的专任教职,40岁到台糖创办最新科学养猪事业。利用蔗糖生产过程所有资源,生产饲料,又与美国合作成立氰胺公司,研究畜产生长及防疫酵母粉,改良品种,大规模外销日本及香港,使台湾的猪肉更充裕。那些年,台湾实行9年义务教育,1970年至1980年,国民中学的教师薪津是由全省的屠宰税支付的! 戈福江先生(1913~1983),河北人,河南大学农业系畜牧组毕业。1946年来台湾农林处工作,成立畜产公司、畜产试验所。因多年担任联合国发展之山坡地畜牧发展计划的我方代表,而台湾的研究成绩已引起国际注意,所以很早即开始做国际科技交流。之后,创立台糖公司畜产研究所、养猪科学研究所,在竹北增设牛养殖场,36年间全心一志投入。因工作长年辛劳,罹患气喘痼疾,即使夜晚病发不能睡,白天仍奔波赴竹北,亲自照料初创的各种试验,观察评估各项成果。1981年退休后,客居美国加州,原以为加州气候有助于气喘的疗养,未料两年后突以心肌梗死症猝逝,刚满70岁。 噩耗传来,我也十分悲痛。数年后我们再去竹北,走进学生为纪念他所盖的福江楼(后为新计划所拆),似乎看到壮硕的戈桑走来迎宾,又似听到他洪亮的笑声,如同1970年研究所初创时,他亲自为我们讲解他的理想时一样。我一生以曾分享那个理想且见证其实现为荣。 回到上海结婚 在戈家的聚会日益增大,因为谢文津与孟宝琴带两岁的儿子也来台湾了。她原是俊贤好友,到台北建国中学教英文,孟兄进铁路局机务处工作,住在罗裕昌的单身宿舍。 罗裕昌有时和同学一起,有时独自一人,常常去温州街找我,而且几乎每天上午打电话到台大。那时文学院只有两座电话,一在院长室,一在共同办公的总务室。电话一来,那位中年的陈秘书会到走廊上喊一声:“齐小姐电话!”我在众目注视之下实在很不舒服,更不知说什么才好。有一天,约在中山堂对面的朝风咖啡室见面(也许是唯一或仅余的有古典音乐的地方),我坦白说,胜利后这两年我无法投入新的感情,父母南北分离,自己只身一人来此,明知有许多不方便,但既是自我流放心情,甘于孤独,暑假仍想回去随父母生活,不能接受他的好意。 过了几天,他写了一封长信来,说他刚看了《居里夫人传》电影,感动得流下热泪,很钦佩她的毅力与坚忍不懈的努力。他信上写入的理想,应有计划、有步骤去实现;先决定生活的重心,讲求效率,节省精力,甚至于无意义的交谈亦应当尽量减少。这样的人生态度是我过去从未听过的,这样的宣示,伴随着强烈的爱情语言,在当年仍是文艺青年的我读来,是“很不一样”,甚至很有趣的。将近60年共同生活之后,我在整理一生信件时重读,才恍然明白自己当年对现实人生之无知。在我们相识之初,他已清晰地写下他处世为人的态度。和我敏感、好奇,耽于思虑,喜好想象的天性是很不同的。但是,吃够了自己“多愁善感”的苦,处在困境中的我,心中也佩服别人的理智与坚强,甚至是愿意得到那样的保护吧。 我在台湾的朋友,俊贤、文津和在基隆港务局工作的程克咏都觉得罗裕昌稳妥可靠,劝我应该少些幻想,早日安定下来。1948年暑假快到时,我给父亲写信,希望他来台湾看看这个人如何。我信上说:“罗君28岁,武大电机系毕业,来台湾即在铁路管理局工作,现在任台北电务段段长。9岁丧父,家境清寒,有姐妹4人,弟1人,母亲现居四川资中县家中。他很努力上进,很有毅力……”我父亲两次订期来台都临时不能来。到了暑假,我必须决定下学期是否留在台大。这时我母亲终于离开北平到了上海,父亲嘱我暂不必回去谋职,可先收下台大聘约。妈妈希望我放假先回上海商量,不能一人在台湾结婚。 所以我8月回上海,得了父母同意,10月10日在上海新天安堂由计志文牧师证婚定此一生。结婚前3日,裕昌受洗为基督徒。那时许多人已从北方到了上海,有些是政府派往东北,尚未接收,已经失守。大多数都只能困坐愁城,不知何去何从。那时上海的物价每日早晚都不一样,法币已贬值到提一袋也买不到食物的地步,所有的物资都被囤积起来。我们的结婚戒指是14K金,因为金子已买不到了。婚礼的贺客坐满了礼拜堂(原不想铺张的宴客饭店,临时加不出双倍人数的食物,分两批上菜,令人窘甚),其中有抗日地下工作最后的“十大天王”中的6位。我父母去世后我在遗物中看到王非凡先生在狱中写的《锣鼓喧天》及一幅字: 铁公,我敬爱您,十五年如一日。 十五年来,于快意时未忘您,于失望时未忘您, 饥时寒时哭时笑时更未忘您。 今在狱中遥祝您身体如春风般的强健, 默祷您事业如秋月般的光辉! 王非凡敬书 于北平敌牢 一九四五.七.七 这幅字写于胜利前1个月,我珍藏至今。这些人在伪满洲国做国民政府的地下抗日工作,九死一生,终熬到抗战胜利,由广阔的东北家乡到上海来,我的婚宴是他们最后一次聚会。几十条热血汉子,大声地谈着“夹着脑袋打日本”的艰辛往事。在上海所见,他们心中大约也明白将进入另一场噩梦。这些当年举杯给我祝福的人,也就是我父亲晚年萦绕心头,使他端起酒杯就落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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