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脾胃不佳，吃什么东西多了一口都怕“膈食”，小时候父母总是为了我的肠胃焦头烂额，却只有糯米这一样东西例外。说起来，糯米是最难于消化、极易食积伤胃的东西之一，寻常人家里，年纪小的孩子和上了年纪的老人往往得加以严格控制，而我却每每幸免，不能不说是天生的口福。或许，我的胃生来就是为了糯米而存在的。在这一点上，我一直甚为得意并窃以为是自己身上不多的，来源于母亲的遗传因素之一——因为我同母亲一样,自小就深爱一切以糯米为材料的吃食。

记得五六岁时，“多一味”和“人道美”的老店还在中山路下段，北碚公园的附近，店里的货架上常常有别地儿不常见的,从上海、北京那边“泊来”的副食小吃的身影，火烤牛肉亦好，咸干花生亦好，茴香芸豆亦好……酱菜自不必说，“人道美”的各色酱菜是大人和孩子都爱的。因而，那一带也几乎算是当时北碚“好吃狗”的集散地。有一年春节的时候，母亲带我逛街（那时北碚亦只得中山路一条街热闹些，小孩子逛街，不外是逛个“吃”，更高的追求，也只是在留春相馆里骑着木马拍张相片）。结果那一回，我们偶然在一家店里发现一种日式糯米团，红豆馅，白胖胖的团子细心地裹着薄薄的一层芝麻糯米粉，像一个个身材圆润的阿福蹲在两尺长的白瓷方盘里，很是逗人喜爱。那年月这样的东西亦算得稀奇，仿佛是因为正逢年节，为了应景才特意制作的东西。可惜缺油少肉的年月才刚刚到了头，大家重视的只是在大碗喝饭、大块吃肉的时候,可以寻找到心理上稍微长久的满足，如此细腻精致的，曾在某个时期属于“资产阶级”作风产物的东西，自然得不到普遍的欢迎，因而购者廖廖。记得比柜台还矮半个头的我，就那么站在店堂里，三口一个，一气吃下五个去。售货阿姨的话我至今记得——“嘿，这小妹崽人不大点儿，吃东西硬是比大人还得行。”而那糯米团做得真真是好，绵软弹牙，不粘不塌，内里的桂花红豆馅亦比别处见长，特别的“面”，特别的油润。只可惜这种糯米团，我亦只在那一年见过那一次，后来就再无处可寻了。现在超市里的和式糯米瓷，沁园饼屋里卖的日式凉糕，虽也精细讨巧，亦大抵只是仅具其形的代替，远远不能与记忆中的日式糯米团相比。

而说起寻常人家的糯米吃食，那可就多了。清明的雨一下，采回清明菜的嫩叶就可以做成清香扑鼻的“清明粑”，端午的蒜汁拌苋菜，一定得就着腊肉粽子才香，中秋不单单只有月饼才算完美，豆面鸡蛋糍粑更有质朴的家常气息，冬至的阴米八宝酿小肚，最是滋阴补肾的好东西，过年时大鱼大肉吃腻了，来碗自己包的花生芝麻大汤元才叫真的过瘾……其实，单单只是过去重庆街头常见的平民早餐——糍粑块、三角糕，已是让人分外怀念了。记得做学生的时候，冬天的早上，手里托着还有些烫手的糍粑块一路走去学校，再加一杯甜豆浆，就已经相当的满足了。那糍粑，表面一粒粒饱满的糯米粒已炸成老金黄色，而里面的整粒花椒经滚油一激，天然的椒香全然已被糯米吸尽，待整块吃完依然齿颊留香，意犹未尽……小时候去住在巴南乡下的姨妈家玩，在那里，我见着了三角糕更为“乡土化”的吃法。半晌时分，姨妈将赶场时买的三角糕用地里采回的鲜南瓜叶一裹，放入明火已燃尽的柴灶灰里捂上一阵，柴灰的余热将三角糕的油一一逼出，相当于又把外面酥脆的一层又再重新烤了一回,而松软的糯米糕巧妙的将南瓜叶的清香融入其中，这一来，比纯粹的买来张嘴即食又多了一分意味。乡下农家，日常饭食大多粗陋，难有精细的技巧、齐备的调料，但天然新鲜的食材加上别出心裁的处理，往往出奇制胜。足见孔圣人所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好的厨师，不是非得都会做“鸳鸯五珍烩”，会做红楼里的“茄鲞”，而能够充分利用有限的条件及材料，将食物天然的味道及品质用简单的方法展现出来，才算得上是真正有“功夫”的人——当然，这也仅仅是我这种“半调子懒师傅”的一家之言。

我母亲入厨做菜，事事讲究亲力亲为，而从不嫌麻烦费时，腊肉自己亲手做了，还得自己用柏树枝熏了晾好；糍粑自己炸了，豆面儿还得是自己动手炒好黄豆再磨粉；小肚里的八宝阴米，全都自己一手一脚淘洗妥当再填进去，用线缝好口子细细炖煮；汤圆粉是自己家的石磨慢慢磨出来的，馅儿里的花生桔饼核桃芝麻亦是自己亲手调制，完全不假他人……直到后来，大多半成品及原料在超市或者杂货铺皆可买到的时候，她亦还是坚持长久以来亲自动手的习惯不肯改掉。在这些有时候显得尤为繁琐的杂事面前，她从来都是兴致盎然，绝无怨言。自小耳濡目染，这亦慢慢影响到我对于饮食，乃至对待诸多世事的态度。我父亲虽总是觉得饮食事小，不过饱肚疗饥罢了，不肯多花什么时间在厨房里，可他亦从来觉得我母亲做的菜确是美味。有句老话说得实在是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一道佳肴，一杯好茶，皆须得自己动手泡制，有心，有意，自然味在其中。

2009/8/3 22:2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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