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我又来到菩提树下。
这棵位于西湖永福寺遗址处的菩提树，我已不知来过多少次。我慢慢踱入这浓密如冠的树荫下，试图隔绝围墙外的所有纷扰繁杂，找寻城市角落的一个宁静世界。
一片树叶轻轻飘落，无声无息。金黄色的叶面脉络清晰，细密如丝。写满苍桑的贝状叶面仿佛告诉我，这片树叶脉络末端尚存一丝盛唐时期的泥土气息，当年丰山树木葱郁，不知是那位高僧将一颗菩提种子洒在这里，一千年后菩提如盖，但野寺无踪。
这棵菩提树下，叶梦熊戏问真空和尚：“师他日成六祖乎？”答曰：“成则便成，何待他日。我自成我，何必六祖。”此时，曹溪的水在西湖和唱，湖面上微风四起，真空和尚宏亮的声音在天宇间回响。
又一片树叶轻轻飘落，无声无息。这片叶子啊，是否澄净如菩提伽耶的菩提树叶？当年佛佗结束七年的苦行，剩下游丝一般的生命，借着牧羊女所施的一碗乳糜恢复了元气，结伽趺坐在菩提树下。一定是菩提树给了一种温暖和静谧，让佛佗的心安详地进入禅定境界。佛佗心如寒潭之水，寂静无波，不时魔障再现，但心底涌动的一股清泉，洗涤了所有粗尘细垢。当启明星再现于天际之时，冥思的灵魂猛然回醒，佛佗幡然觉悟。
菩提树应该不知，在清清朗朗的天空下，此时充盈佛佗心中是宇宙间最华美和谐的音乐。佛佗心中了无烦恼，只有那触及真理的喜悦在智慧的彼岸传来。多少年以后，玄奘法师虔诚地走向菩提树，跪下，倒伏，顿时泪花如雨。玄奘历经十八年苦难征程，早已无苦无悲，无喜无乐，但是面对心中圣地，仍是悲泪盈目——那是穿越时空、穿越历史的泪水啊，那一刻，盛唐与佛佗拥抱；那是喜极而泣的泪水啊，一种行者回家的幸福。
千年佛唱，余音袅袅，佛祖的智慧在时空中交替穿行。此时，该去的也去了，灰飞烟灭的永福寺只余一丘芳草，菩提树依然静默如斯。不知是谁的一副联：“树静山为梦，湖清水得禅”，也许，岚烟深处，寂寞空山尚余一缕禅机。鳄湖对面，准提阁钟声隐隐，朝云喃喃诵着“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亦如电”偈语安然睡去。真空和尚归去来兮，远去的背影渐渐缩略成一个符号。澄碧的湖水是虚幻的，亦空亦色；千年的菩提是虚幻的，无古无今。
风吹过菩提，叶动，抑或我心在动？菩提树前，一遍遍脚印重叠，看惯了人世间风云变幻，历经了永福寺几度衰荣，一切只是不断重复。生死、苦难、杀戮、贫病、贪婪、功利……，俗世间纷纷扰扰，弱肉强食，生命卑贱如泥。太多的年轮已让菩提树心情老去，谁还会记得，寒来暑往留下了多少种子，凋零了多少落叶？
佛佗的心中，悟出了真理，或许，世界本来就没有真理。日出、日落，缘起、缘尽，宇宙间生生息息，交替轮回。混沌的世界依然混沌，佛祖的眼睛在深山老林里被俗世的香火迷住，看不见生命无常，看不见人生苦短，看不见因果相报。所有的都多余了，西湖，永福寺，菩提树，过去，现在，未来，真实，虚无……，此刻，让我也禅坐入定吧，等到心如止水，无欲无求，一切一切，随他去吧！
菩提树下，一片澄明。在这片浓密的树荫里，留给我的只是一种宁静，一种源于心中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