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虬龙爪/冯苓植1

luyued 发布于 2011-05-11 16:00   浏览 N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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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座钟刚打过六点,宗二爷已经轻挑门帘,托着鸟笼子,潇洒地跨出屋门口。五十多岁了,瞧那身板儿,哪像个大难不死的人儿。

  街坊邻居都对宗二爷的鸟儿,抱着一种特殊尊敬的感情。

  可不是嘛!要不是儿子孝敬,给他搞回这只鸟儿,宗二爷能

  从医院归来心不浮、气不躁,平平安安地活到今天吗?

  既然鸟儿有这么大的能耐,这里就先得讲讲鸟儿。

  爱鸟者养的鸟儿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看的--观赏鸟,偏重在欣赏鸟的毛色、身架、姿态。一类是听的--听口鸟,偏重于欣赏鸟的声音,像画眉、百灵就属这一类,至于尚不入流的第三类,后头还会稍带着讲到。

  宗二爷这只鸟儿属于后一类,是一只活蹦乱跳、多嘴溜舌的百灵子。

  鸟的价值不等。便宜的三、五块钱一对儿,贵的三、五十以至二、三百的也有。这首先得看产地,比如鹦鹉,讲究山东青岛产的,画眉讲究四川产的,百灵讲究张家口产的。不是正宗产地,价格略低几筹。其次再看毛色、神态、长相、欢蹦劲儿。

  宗二爷这只百灵子,是货真价实、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张家口货。

  街坊们不懂这里头还有这么大的学问,就以为这只百灵子是件稀罕物儿。其实,养鸟在这儿早有悠久历史。遥想当年,乾隆爷为戍边的在旗子弟修筑这座城,就是想以老北京为模子的。后辈儿孙不负浩荡皇恩,深感五坛、八庙倒可少一点儿,可那老北京的小玩艺儿:溜个马,架个鹰,斗个蛐蛐儿,玩个鸟儿的,却绝对不能少。好您哪!这家的姑奶奶常常从京城回来探亲,那家的二舅爷又往往进京去当差。这里就连说话,一直到现在还保持着京腔京味儿。只不过因为口外吃牛羊肉多,舌梗子稍稍发硬,话音儿听着已不如老北京那么位、那么溜、那么打得弯儿多。如果再少了鹰啊、马啊、蛐蛐啊、鸟儿啊这点谱儿,那不就更透着让人笑话吗?好在国泰民安,孩子一落地就有俸禄,这几手绝活儿竟颤颤悠悠一直传了好几百年。不过到民国已渐流入民间,这方面的能人好手已多出于市井之中。后来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中断了好一阵子,使这几手绝活儿几乎成了千古绝唱。可这几年却随着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这几手绝活儿又渐渐透出了生机,尤其是玩鸟儿,方兴未艾。

  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在前三月您和宗二爷提玩鸟儿,他准能和您急了。什么和什么呀?但自从这只百灵子衔回来宗二爷的魂儿,那情景可就不同了。

  是啊!在干得正欢实的节骨眼儿上,冷不丁地被拨拉下来了,给谁谁受得了啊?且甭管过去对宗二爷这个人儿传闻如何,就论那一口气儿没上来,在医院冰棍儿似地整整躺了一个多月,那也就够让人心疼一阵子的了!哼!还说是什么潜伏性心肌梗塞,瞧瞧如今医院这水平!

  后来就是"据说"了。宗二爷好不容易活着回了家,成天躺在炕头上尽是日娘操祖宗。一提起机关的事儿就犯病,直翻白眼儿喊胸脯子堵得慌。大夫说,在家养个花儿务个草的,想法让他转移转移注意力。他那老伴儿赶紧张罗了,没想到宗二爷一见这花红柳绿,脾气变得更加怕人,还直嚷嚷这是家里存心要他好看,咒他不得好死。乒、乓!四个花盆摔成了八瓣儿。知父莫如子,儿子出面埋怨娘了,说这不是存心戳爹的心窝子吗?他瞅见红花就必定想起什么红柿子、红辣椒、红萝卜,瞅见绿叶就准想起芹菜、芜荽、羊角葱!

  后面的"据说"就更神了。说的是宗二爷久积阴德,而儿子更是孝感动天,一次出差路过张家口,竟意外得着这只百灵子。宗二爷初见这鸟儿,还神神叨叨地直犯迷糊。可不到片刻工夫,便六神归位,显得格外清爽起来。又过了几天,宗二爷就端着鸟笼子在老城根公园出现了,病歪歪地还透出股子洒脱劲儿。

  可这一洒脱两洒脱不要紧,宗二爷竟身体复原真得变洒脱了。不到三个月就变成了地道的爱鸟者、真正的鸟行家。就是有

  人为他打抱不平,他也总是一摆手儿,说:

  "得了!还提那个干什么?梦,就像作了一场梦!您听我这小妞子叫几口不?地道的音儿,打凉败心火!嘿嘿……"

  听!小妞子?宗二爷干脆把这只百灵子,当成了自己宠惯的老丫头、压窝儿的小闺女!怪不得有人说,养鸟儿有助于修身养性,乐在其中,其乐无穷!可见其言之不谬。

  小妞子有功!不但家里消灾免了难,就连机关里也透着安静多了。同事们松了一口气又感到纳闷:莫非像胳肢窝儿识字、鼻子尖儿认人,百灵子也有鸟体特异功能?

  嘿嘿!宗二爷笑而不答,显得更洒脱了……

  2

  说话间,宗二爷已经托着鸟笼子,面带微笑地走进了老城根儿旁的小公园里。

  这里必须补充说明,老城的爱鸟界也分两大派。如今,老年间的房子早已扒得差不多了。剩下那点小胡同小院,也早已淹没在拔地而起的高楼群中。这老城爱鸟界的两大派,也由此应运而生。新派儿多是高楼住户,玩鸟儿带着股洋派头、新鲜玩意儿特多,集中地点是城郊的现代化大公园。而老派儿则多是些矮小四合院的老住户,什么过去掌勺的、收破烂的、动泥水活的、钉鞋补掌的、吆喝卖小吃喝的,岁数大了玩玩鸟找个乐子,求个清静,集中地点就是这老城根儿的小公园。

  两派尚能和平共处。新派儿称对方为"老帮子",老派儿称对方为"匪派儿"。不过,据说市政协一位副主席,正准备出面组织统一的爱鸟者协会,以求得结束这"老帮子"和"匪派儿"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

  宗二爷似乎还不了解这一切,只是一味顾自己的就近,顾自己的洒脱。老城根几小公园从年轻时候就逛惯了,顺眼、舒坦!

  一汪湖水,几株垂柳,跨过石带桥就是那隐密的小树林。这里便是鸟的乐园、自发的鸟市,老派儿爱鸟者独有的社会。就连那些专找幽静之处打太极拳、练鹤翔功的主儿,也不敢随意来此一显身手。据说,一位自谓功力深厚者刚刚在这里运气入定,就见数十位爱鸟者一齐掀掉鸟笼套,刹那间百鸟争鸣、婉转入云,入定者一惊一乍,差点走魔入邪,从此就再没见犯境入侵者。

  宗二爷托着鸟笼子,一身和气地走进了小树林。抬头一看,几株小树杈上已经挂上了几只熟悉的鸟笼子。但那株最显眼的、似专门横长出一枝虬龙爪的小树上,却没有人敢于贸然挂上鸟笼。这是老派儿爱鸟界不成文的规矩,鸟儿也得"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主随鸟荣,谁敢呀?

  宗二爷一见就摇头了:

  "诸位、诸位!这算什么和什么呀,我这小妞子有个地方,就算大伙儿赏脸啦!这,这这……"

  可没等宗二爷"这"完,就有人马上抢过鸟笼子挂在了虬龙爪上。

  随着便是一片寒喧声传了过来:"宗二爷!您早哪!""宗二爷!您喝了吗?" "宗二爷!您抽一根儿!""宗二爷!您……"好像在爱鸟者的社会里,只有这样的称呼才透着亲切、近乎、才透着爱鸟者社会自己特有的风味儿。

  三月前,您这样叫试试……

  宗二爷现在感到的却是一种满足。微微含笑应付着,还顺手接过了鸟友递过的那根儿香烟。不抽!行吗?透着瞧不起人儿。

  两个烟圈儿喷过,宗二爷抬手有板有眼地退下了鸟笼套。虬尤爪不能白占着,得挑这个头儿。

  宗二爷的小妞子露脸了,只见它身形俏丽,颜色发黄,遍体油光闪亮。尖尖的嘴儿轻轻地梳理了几下羽毛,歪着头儿机灵地瞅了主人片刻,便浑身一抖,跳上鸟架,欢快地叫了起来。

  几位鸟家也不敢怠慢,纷纷揭开鸟笼套,露出自己的宠物儿来

  百灵子是一种好胜心极强的鸟儿,几只鸟在一起就要开口比赛,而且绝不轻易服输。宗二爷的小妞子开口一唱,几位鸟家的百灵子也放声大叫起来。一刹那小树林里众鸟争鸣,竞比高低,啼声不断,互不相让。

  宗二爷脸上透着宽容,又透着谦虚。可那小妞子却显得气盛,得理不让人,越叫越有劲儿。这家伙跳上跳下,左顾右盼,叫声宏亮悦耳,音色优美多变,时而短促,时而绵长,时而低吟、时而高亢……渐渐地一个个百灵子败下阵来,耷拉着翅膀哑了口。

  "好。"四周响起一阵阵喝彩声。

  宗二爷只觉得喝了好酒一般,一股晕晕乎乎的感觉,从脚后跟直冲天灵盖儿。可他的脸上却透出歉意,透出和气,弹指一磕鸟笼子,笑着说鸟儿:

  "得了!显什么?"

  但小妞子还在趾高气扬地叫着……

  玩鸟的老少爷儿们谁不服啊!但宗二爷却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宠物儿,神智竟有点恍惚起来。他隐隐忽忽地想起了半年前,那算什么和什么啊?各式各样的蔬菜,笼子一样的办公室,自己比这只鸟儿还跳得欢,嗓门还叫得亮,可……真有一种宛如隔世之感。

  "二哥,您真能呀!"是哪儿飘来一股尖酸刻薄的声音?

  宗二爷一定神儿,只见瘦里巴肌的侯七,皮笑肉不笑地站在自己的跟前,背后脖梗子上斜插着一根横木棍儿,上头落着一只极不安分守己的"老西子"。

  这里还得插上一笔。玩鸟者除了"观赏"和"听口"两类鸟之外,还有一种不太被爱鸟界高雅人士所看重的小玩闹--姑且称着杂耍鸟。如"鸟头"、"交嘴"、"老西子"之类。这种鸟虽大都不很值钱,但却能来些杂耍特技表演。有的能从观众手中叼走小硬币,有的能把小纸旗送到旗座上,有的能把抛向高处的弹丸凌空接住,常常引得外行们喝彩叫好。杂耍鸟不入流,自然就难入笼了,只配在紫禾棍儿上站着。

  侯七这只"老西子"即使在杂耍鸟里也是末流货,什么本事也没有,只会喳喳着乱叫。

  但宗二爷一见侯七,还是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儿。这小子两个多月前,就让自己羞得钻了耗子洞,今儿个怎么又从哪个窟窿里钻出来了?

  众鸟家也都感到纳闷儿……

  侯七从小和宗二爷在一起站柜台,在"香必居"酱园里当小伙计。临到解放时的 "香必居",已是这老城里数一数二的老字号了,专门经营油盐酱醋,各类酱菜,干鲜果品,时令蔬菜。当时侯七和宗二爷都是十六七岁,被掌柜子分配到柜台外专卖时令鲜菜,比谁吆喝的声音高,比谁作成得买卖多。那时候,侯七就显然不是宗二爷的对手。尽管他把嗓子都喊哑了,可无论从声儿啊,调儿啊,糊弄出去的菜儿啊,都比宗二爷差远了。为此,常挨掌柜子的大嘴巴子,解放后,侯七就更是步步跟不上趟儿了。"三反"、 "五反"、公私合营,宗二爷由营业员、小组长,当了门市部主任。随之,又由职工转成了干部,进了市蔬菜公司,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没几年便由干事、科员,升任为公司业务办公室临时负

  责人。虽然还没正式任命,但已被蔬菜界恭恭敬敬称为"宗头儿"。可侯七呢?嘿嘿!三十多年了,私--公私合营--公,猴头巴脑儿的,还是个门市部卖菜的。无论大人小孩,大伙儿都拖着长长的儿腔,没大没小地喊他"侯儿--七!"尽管他嘴尖毛长,争五比六,一点用也没有,眼巴巴地瞅着宗二爷的老伴儿进被服厂当了工人、儿子进机关开了车。而他自己的老伴儿,却直到如今还是个骂骂咧咧的家庭妇女。女儿初中毕了业,愣在家里哭哭啼啼呆了四五年。直逼得前两年他一咬牙,两筐西红柿子搞了个假证明,提前病退,让闺女顶了班。姥姥!侯七说什么也不服这个气儿!

  "二哥!赏根儿烟抽抽!"侯七的声音。

  "哦!哦……"宗二爷猛醒过神儿一看,侯七正涎着脸儿,嬉皮笑脸地伸过一只手。

  "你呀!"宗二爷啪一下扔过烟盒,行动透着宽宏大量,可眼神儿却透着警惕。

  "二哥!我算服了您,在哪个行当上您都站高枝儿啊!"侯七猛吸了一口烟说。

  "老七!你小子嘴上就是缺把把门的锁儿啊!"宗二爷温和地嗅怪着。

  玩鸟的老少爷们似乎也放心了……

  大伙儿都唯恐侯七破坏了爱鸟者社会特有的和睦气氛。这小子玩鸟儿舍不得下本钱,让老婆骂得在屋里呆不住,就脖子里插着根棍儿,玩起那不起眼儿的"老西子"。鸟儿没一手绝活儿,可就他,成天在小树林里叽叽喳喳挑事儿发牢骚。不但为鸟讨食儿,自己还赖着脸儿四处讨不完的伸手牌香烟。尤其是以前--关老爷子的鸟儿占据虬龙爪的那些日子,这小子瞅准了老头子爱戴高帽子的脾性,可干了不少惹人嫌的事儿。关老爷子嫌鸟友们不争气,端着鸟笼子进京住姑娘家去了,这家伙就更猴头巴脑地想以接班人自居。

  嘿嘿!多亏了三月前宗二爷出现了……

  鸟友们至今还记得,那一天宗二爷是在儿子搀扶下,病病歪歪地来到小公园的,脸色苍白,满是悲愤忧戚之色,托着鸟笼子的手还直打颤儿。爱鸟者社会里讲究的就是个和睦相处、以诚相待,何况"匪派儿"正在招兵买马、扩大实力呢!为此,虽然宗二爷的鸟笼子还罩着笼罩儿,谁也搞不清里头养着什么鸟儿,可大伙早已笑脸相迎而上,刹那间便是一片热语寒喧。就在这节骨眼儿上,侯七这小子也不知从谁的胳膊弯儿下钻了出来,一露头儿就酸里巴几地嚷嚷上了:

  "喝!我当是谁呀?原来是二哥您哪!"

  宗二爷有点眼神几发直,手里的鸟笼子抖得更厉害了。

  "二哥!眼瞧到手的烧鸡也会飞了?嘿嘿!放着公司的主任不当,也玩上这没出息的鸟儿啦?得!咱哥儿俩不是到死才平等---人六尺土,现在就都成了秋后的蚂蚱了,一个草坑里瞎蹦哒吧!"

  宗二爷气喘得怕人,鸟笼子差点失手掉在地上。多亏了儿子一手接住,狠狠瞥了侯七一眼,颇有信心地"嗖"一下揭开了鸟笼套。小妞子刚一露脸儿就博得个满堂彩。喝!瞧瞧那毛色,瞧瞧那身架,瞧瞧那机灵劲儿!小家伙浑身一抖,毫不怯场,亮亮的眼睛一瞅左右的同族,便马上扯开嗓子唱了起来。鸟家们也不敢怠慢,按爱鸟界的老规矩,立即举起笼子前来"以叫会友"。这一下不要紧,小树林里刹那间出现了少有的热闹场面。比着比着,众鸟家一个个傻了眼,随着自己鸟儿的甘拜下风,人人都把尊敬的目光投向了宗二爷。全场的鸟儿都哑了口,只有小妞子还在好胜地唱着。鸟家们的目光更加透出惊讶、透出敬佩、透出心服口服。

  谁也不说话儿,都在战战兢兢,只是愣怔怔地眼瞅着一颗鸟坛新星的升起。

  宗二爷却似乎没有察觉,也只顾直愣愣地站着,眼珠子都好象不会转了。恍惚间,他只觉得手中的鸟笼子已经化成了那间办公室,自己就变成了其中的那只鸟,叫着、叫着,可着命地扯开嗓子叫着……

  "好!"林子里的宁静让喝彩声炸裂了。

  宗二爷还没转过神儿来,只是脸上渐渐布满了血色,气儿也越出越匀,手里托着的鸟笼子也越来越稳了。

  又是一阵盖头好儿,鸟友们一个个围了过来,众星捧月似地把宗二爷围在了当中。鸟类社会不象人世间,没有成文的法律,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位鸟家赶紧自动把自己的鸟笼子从虬龙爪上摘了下来,大伙儿又簇拥着忙把宗二爷的鸟笼子挂了上去。这得心服口服,鸟类王国新的"盟主"诞生了,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

  "您,贵姓?"

  "免贵,姓宗……"

  "宗二哥!不、不不,宗二爷,您给咱这儿争脸了!"

  "别!别别……"

  "可不是嘛!关老爷子不是因为咱们这儿没对手,愣跑到北京城住闺女家了吗!"

  "关、关老爷子……"

  "嘿嘿!这回也让他瞧瞧,除了北京城、天津卫,咱们这儿也有拿得出手的好鸟儿!"

  "好、好鸟儿……"

  "对对!您可千万不能上大公园那帮'匪派儿'的当。这帮小子啊!愣管咱们叫什么老帮子,千万可去不得!"

  "老、老帮子……"

  "是、是啊!虬龙爪归您了,您就留下吧!"

  "虬、虬龙爪……"

  "对对!宗二爷,您赏脸了!"

  "赏、赏脸了……"

  宗二爷在一片"赏脸了!赏脸了"的呼唤声中,只觉得一股热气腾腾的暖流,刹那间传遍了全身。然后又汇聚在一起,直向心窝子涌去。一涌、两涌,猛地把堵塞的心眼儿全都涌开了窍。飘飘忽忽中,他感到眼前豁然开朗了,整个身心沉浸在三月来从未有过的满足之中。

  "宗二爷!您不吭声就是答应了!"

  又是一片喊"对!对!"声,宗二爷厚道地笑了。但等他醒过神儿来一看,侯七这小子没了,和他那只多嘴滑舌的"老西子",一起隐没在敬仰的人群后了。

  可不知为什么,关老爷子这人物,却神神叨叨地留在宗二爷的脑海中……

  后来,这位过去的祖师爷却始终没有出现,他渐渐接受了宗二爷这称呼。变了,彻底变了。超然了,洒脱了,甚至连侯七这小子也忘了。只听说这小子又跑到大公园供 "匪派儿"打哈哈,却绝没想到这小子还敢回来。

  可今儿个侯七,又鬼头巴脑儿地钻出来了,这小子?……

  "嘿,嘿!二哥,关老爷子回来了!"

  "哦!"众鸟家一惊,宗二爷一乍。

  "您瞧--"

  锅里就是不往外卖了。而这位结巴总经理也总被这抽筋儿抽得更结巴了,愁眉苦脸地一个劲儿不高兴。每逢这时候,白三爷总是摆出一副拼死进谏的忠臣模样儿,大谈其做生意之道。而这位财神爷却总不吃这一套,耳朵眼儿就象塞进驴尾巴似的。没法子!这时的白三爷就得拿绝招儿:一片忠义无处倾述,只好抱着脑袋痛心地哭,直哭得那头小驴儿也跟着这过去的主人悲从心头起,叫从嘴边儿来,大弯大调,哀声入云。最后终于迫使这位总经理天良发现,心神不安,头昏脑胀,手脚失措,结巴的频律骤然加快了五倍,但还得告饶似他说:

  "啊!……行、行、行行行行……行不行!"

  瞧!到这工夫还得玩驴!但眨眼间上下级关系便得到了调整,人再不哭,驴再不叫,珠联壁合,乐在其中。

  当然,这种玩驴玩多了也就会失灵,于是白三爷该让步的地儿一定让步。比如,白三爷提出"公司"要来点儿现代化,买它个二两个的大电冰箱。而总经理却就是皱着眉头不同意,坚持他那小院里不让进电。那白三爷就得翻腾老皇历、寻找老办法,宁可在小院里挖地窖、贮冰块儿,也得以示对总经理权威的尊重。但即使是这样,老城的驴肉市场经白三爷这么一调节,货源便时而有了、时而没了:时而多了、时而少了;时而东了、时而西了,只搞得几乎让汤褪驴引导了老城的饮食新潮流,竟使中外众多美食家一个个晕头转向,只好成天跟着白三爷含而不露的眼神打转儿。

  当然,油渍麻花的总经理就显得更神乎了……

  古泉居茶楼前那块总公司的招牌越来越亮了,十代单传的驴财神有了这么一位诸葛亮来辅佐,一时间便拔尽了大裤裆胡同里所有的风水,取得了其上九代祖先梦寐以求而又从未取得的成就。怪不得老掌柜急着要送他这幅对联儿:财源茂盛达三年间的细瓷活儿,当年关老爷子用三间房换的……。

  这里应该补充说明,侯七这番话还是说得满在行的。玩鸟者特别讲究鸟具,俗称 "鸟行头",如鸟笼、鸟抓(乌笼上的提手)、鸟食具。鸟笼子是要用安吉县的青竹;做工是要论'涿洲马'的手艺;老北京前门是有这么个鸟笼铺子,是已有上百年的名气;而鸟食罐儿最讲究的也的的确确是乾隆年间的瓷货。侯七这小子,在这方面还真不含糊!

  侯七的话音儿刚一落,周围便是一片由衷的赞叹声。仿佛是都在围观一座新竣工的金銮殿,又仿佛是都在欣赏一件古代的艺术珍品。关老不吭声儿,儒雅中含着矜持。鸟儿也不轻易开口,安详中透出深不可测。

  宗二爷被一种咄咄的神秘气势逼着,似乎就要下意识地摘下虬龙爪上的鸟笼子。但几乎与此同时,侯七那最后半句话:"关老爷子用三间房换的……"像在他那迷迷怔怔的脑海里开了一条缝儿,挑出了他多少年前一缕陈旧的记忆,刹那间,他的手又木木地停住了,只顾了抬起了头,痴痴呆呆地注视起眼前的老头子。

  是他?……

  往事如烟云一样在眼前浮荡起来:那还是解放前一年,掌柜子扛发他到财神庙街去讨帐。信不信由您,欠债的主儿祖上竟是"香必居"的大股东,这老城过去的首富人家。如果后代稍能老成守业,到解放后这人家定是口外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兼大资本家。所幸子孙会吃、会喝、会玩、会乐、会闹、会变着法儿折腾,临到欠债的这位主儿手里,就留下了一座古老颓败的小四合院。但这位少爷仍不变父风,更超脱,更潇洒。先是爱玩蛐蛐儿,一斗就赌房子典地。后来又爱上了玩鸟儿,而且越玩越玄,一溜大正房换来一只好鸟儿,三间偏西房换来一个乾隆年间的鸟食罐儿。就是为了这个"谱"儿,自己宁愿带着老婆孩子,挤在下首破烂的小门房里。掌柜子生怕这位昔日的大股东,把这间小门房也喂了鸟儿,特打发最能干的小伙计前来要帐。

  宗二爷记得,当他一跨进这间阴暗潮湿的小门房里,就看见一位面黄肌瘦的妇女,带着四个孩子在糊纸盒子。孩子们一个个脑袋显得分外大、脸色分外苍白,只显出一双双忧郁惊恐的黑眼睛。而那位欠债的主儿却像没那么回事儿似的,正自得其乐地伺候着自己的鸟儿。一件夏布大褂虽然早已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却透出一股古色古香的味儿。满头长发多日不剃了、却和一脸的晦气与油泥儿显得那么协调柔和。真搞不清这位主儿的年龄:二十、三十、四十……只清楚地看见了他爪子似的右手,那小拇指的指甲是那么长、那么俏,就像半片发黄的小葱叶儿似的。进屋时,这位大爷正用珍贵的长指甲当鸟食勺儿,为那只鸟爷爷喂食儿呢。不等他开口,一串轻轻的"嘘、嘘"声儿,已经堵住了他的嘴:

  "您哪!免开尊口,小心惊了鸟食儿!"

  "掌柜子说……"

  "掌柜子说个屁!咱爷儿们的鸟儿得了压食病,砸了他'香必居'能赔得起吗?"

  "这、这……"。

  "这什么?我说小伙计,与其跟那些俗气人儿吆喝卖菜,还不如到鸟市上捣腾鸟食儿呢!那是什么行当,有咱爷儿们拉把你,还怕你小子不发财吗?"

  "这、这……"

  "这鸟食儿可大有学问!"

  又没容他来得及开口,有关鸟食儿的学问就铺天盖地向他灌来了。什么鸟的"素食":小米、栗子、玉米面。什么鸟的"肉

  食":玉米虫、小蜘蛛、嫩蚂蚱。怎么调配、怎么研制、怎么保存、怎么使用,足足说了有一个多时辰,急得他差点尿了裤子。

  "大爷!您……"

  "我?我看你小子透着点灵气儿,是这么块料子!记着,百灵子不吃肉食儿,膛音儿可就不亮!"

  "您!您饶了我吧。"

  。"这叫什么话?也算咱爷儿俩有缘份,才赏你这份吃饭的本事!"

  "掌柜子他……"

  "他靠边立着去吧!听大爷的,甩手别干了!到老城根儿摆个卖鸟食儿的小摊,自己又当掌柜子又当伙计,赚了钱儿再捣腾只鸟儿蹓蹓,那才叫神仙过的日子呢!"

  总之,债是分文也没讨回,倒把两个多时辰饶了进去。想到回去要挨掌柜子的大嘴巴子,急得他退出门外,眼里还直转泪珠子。

  这时,从北屋里走出一位三十多岁的教书先生,留分头,穿长袍,戴着眼镜儿。他认得,这是老城唯一一所中学的校长辛白之先生,为人正派,颇得人缘儿。果然,一见他受了委屈,就难免鄙夷地向着下门房嘟囔了一句:

  "遗老遗少、寄生虫!"

  三十多年了!解放后,宗二爷进着步呢,哪顾得上理会这么个老怪物?

  怪不得儿子从张家口搞回这只小妞子,宗二爷触景生情,似乎想起了什么,有那么点神神叨叨犯迷糊,原来好几十年前有这么一码子事儿……

  宗二爷晃晃悠悠就要从云山雾罩的回忆中走回来,可又有点信心不足。直到目光由那破鸟笼子的鸟食罐上,慢慢移到关老爷子右手那小拇指二寸多长的指甲上,才算定准了神儿:

  是他!

  可好像又不是……瞧那潇洒自如的劲儿,脸上哪有油泥儿?哪有晦气?一举一动多够派儿!

  "嘿嘿!这一走就是三个多月,北京的鸟友们盛情难却呀!官园、龙潭湖、海淀几、宣武公园的鸟市,咱都转遍了。以鸟会友,真够味儿啊!"

  "喷喷!喷喷!"鸟友们羡慕得连眼珠子都不转了。

  "可咱这儿就是慢哪!人家那里爱鸟者协会早成立了。上头点了头儿,说养鸟儿符合市民传统,爱鸟有益于身心健康!"

  "是嘛?是嘛?"又是一片热腾腾的询问声。

  "那能假得了吗?嘿嘿!就连外国人也来凑热闹,专找咱们这些老派儿的玩鸟者。说什么、什么的生态平衡。记住,这可是个值钱的洋词儿!"

  "那是!那是!"众鸟友又忙着响应。

  "说白了,就是鸟儿越多越好,什么种儿也别让缺了。嘿嘿!一个大鼻子就瞅准我这老闺女了,鸟笼子不算,张口就给三百块洋钱!"

  "您?!"鸟家们像怕丢失国库似的急切。

  "我?嘿嘿!朝大鼻子一举鸟笼子,微微一笑说:您哪!这鸟儿是咱自己玩儿的,只听音儿,不图钱!"

  "好!"爱鸟者舒心地一声大叫。

  "想想吧!他们把咱的圆明园都给一把火毁了,我能再把自个儿的老闺女卖给他吗?"

  "好!"鸟家们又是一个碰头好。

  宗二爷还是在外围傻呆呆地站着,木木地听着老头子还在讲些什么。应该说,关老爷子说的大多属实。比如,北京现在确实存在着官园、龙潭湖、海淀儿、宣武公园四大鸟市,已被全国各地的爱鸟者公认为鸟类世界的"联合国"。但宗二爷似乎一句也没听了进去,只感到这老头子一回来,就把自己身边的风水全拔走了,光啊,亮啊,都罩在了这老家伙头上。自己眨眼间被彻底抛弃了,孤苦伶仃,没着没落,就像个没了娘的孩子。妈的!这叫什么世道!

  又是一片赞叹声,老头子似乎终于讲完了。宗二爷刚一醒神儿,只见侯七这小子像是腾出了身子,又不知从谁的胳膊时下,噌一下钻到了自己眼前。

  "怎么?二哥!您这鸟笼子还挂着?这不是存心臊大伙儿的皮吗?"

  宗二爷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觉得众鸟友的目光,已唰一下全落在了虬龙爪上,像是既怀着敌意、又怀着怜悯。虬龙爪啊,虬龙爪!整整三个多月、你使宗二爷得到了多少安慰,得到了多少满足,得到了多少欢乐!而现在……

  宗二爷只感到两眼一热,恍恍惚惚间又发现虬龙爪化成了那间小小的办公室。一刹那,他只觉得胸脯子里涌满了悲愤之火,几乎脱口喊出:天哪!命运多舛,生不逢时!办公室里嫌老,虬龙爪旁嫌小!天灭我曹,天灭我曹!

  但宗二爷却什么都没喊出来,只是怒视着笼中的小妞子,双手抖着,眼看就要发生一起笼毁鸟亡的惨剧,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只见关老爷子一伸手中的鸟笼,骤然挡住了宗二爷的双手,威严而又宽厚地喊了一声:

  "等等!侯七,你小子这是干什么?鸟友们之间还分个谁和谁呀?这位!别听他喳喳。您挂着,您挂着!"

  "也是,也是!"应着,但大多是出于对关老爷子的尊重。

  "二哥!那、那您就挂着吧!嘻嘻……"侯七的笑声可大有深意。

  宗二爷借这个机会,一把摘下了鸟笼子,怒目而视侯七,转身就要走出这爱鸟者的乐园,这他曾经寄寓着希望的小树林。

  又是关老爷子拦住了他的去路:

  "请稍候!您能不能赏个脸儿,让我瞅瞅您的宠物儿。"

  鸟友们也趁势围了过来,热切切地又是一片歉意地喊叫:

  "宗二爷!宗二爷!宗二爷……"

  宗二爷对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的鸟笼子就让一位鸟友抄了过去,眨眼间已递到了关老爷子手中。宗二爷仍然余怒未消,但此时却意外地听到了关老爷子的一片惊叹声:

  "喂呀!多少年了,它可是这片树林里少见的好鸟呀!侯七!你小子可是有眼不识金镶玉,错把茶壶当夜壶啊!诸位瞅瞅,瞧这毛色,瞧这身架,瞧这眼神儿,瞧这机灵劲儿!喷喷喷喷………

  "对嘛!对嘛!"尊敬的目光又齐唰唰投向了宗二爷。

  关老爷子瞅了一眼发懵的宗二爷,又说:

  "您别开口!我一瞧,准知道这是地道的张家口货!嘿嘿,咱们这儿成立爱鸟者协会,没这么两三只好鸟儿还成?上头问起来,咱们也不好交待,口气不硬! 下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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