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南国

五月十一日晨五时许，畅快淋漓的大雨使得南国的黎明仍然涂着一层薄薄的夜色。我独自漫步在三亚河的东岸，听如织的密雨弹奏着绿荫，也让身心沐浴在这海天一色的倾诉里。我隐隐地感到，那轮热烈的旭日，正款款地从雨幕中走来。雨与阳，滂沱与亮堂，奔放与热烈，这不就是南国的充满着民间意味的女性的情怀吗？

女性的情怀，也许只是她万千气象中的一种，但是即使如此，我也已对于自己的“发现”十分的满足并让心间漾开来感激了。我知道，哪怕是一块不起眼的石头，都会蕴含着难以探尽的沧桑和多姿的侧面，何况这仪态万方的南国。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可以用一个“缘”字解释的。这种缘分，不仅是一种满含必然的相遇相知，更是一种呼唤，呼唤珍惜与培育，一如这沛然的夏雨对于这肥沃的土地和土地上无际的浓绿。

想不到一个北方人，竟能如此地和南国一见如故。多维地显现着无比丰富又无比美丽的女性情怀的南国，你真的不嫌弃一个粗陋灵魂对于你的膜拜吗？不要说山、水、植物、城市与人，单是这明净甘洌、透着淡淡清香的空气，就散发着让我亲近、让我向善的气息啊。

鹿回头

一个鹿回头的故事，一下让我国的南方充满了浪漫的情调。

鹿回头的故事其实很简单：一个年轻的猎手，长时间地追杀一头母鹿，当追到天涯海角处的一座山上的万丈悬崖之处时，奋力奔逃的母鹿绝望地站住了。眼前，是苍茫的大海，咆哮的浪涛正愤怒地轰击着脚下的峭壁；身后，则是越逼越近的猎手和猎手那百发百中的箭簇。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彻底绝望的母鹿突然回过头来，正视着步步紧逼的猎手和猎手那森然的箭簇。奇迹也便在鹿回头的瞬间发生了——剽悍的猎手完全被母鹿美丽之中的悲哀、勇敢之下的无助所感动，扔掉了弓箭，同样受到感动的母鹿则变成一位美丽的姑娘嫁给了猎手。

离开三亚市鹿回头的地方已经有些日子了，我还是忍不住翻来覆去地想着那只鹿，想着她那回头的一刻，也不断地将被传说、也被人们忽略了的细节充实起来。

我在鹿回头的地方，曾经怀着敬重，让柔情淌过指尖，久久地抚摸着活着的、真的母鹿。她们就是那只无助但却勇敢、悲哀但却美丽的母鹿的后裔呀。多少年过去了，她们那稍稍狭长、略微凸起的眼睛里，依然闪动着湿润、柔和的光泽。当年，那只站在悬崖上的母鹿的眼睛里，是噙满着泪水的。

她本来宁可跳崖赴海的。但是她无法完成那惊天动地的一跃，因为她是一只怀孕的母鹿，她怎能让腹中的小鹿经受惊涛骇浪的吞噬？她还可以让目光往横斜处睃巡寻路，但是那样就要让肚腹面对猎手的箭簇，而肚腹里，正有活泼的小鹿在动啊。于是，伟大的母鹿毅然回过头来，直视着剽悍的猎手和猎手那森然的箭簇，只是那柔和而又坚毅的眼睛里闪动着粼粼的泪光。那泪水中翻腾的，全是大海也无法盛下的求生的呼喊；那泪水中弥漫的，全是对于小鹿的铺天盖地的柔情。那泪水，似在对着箭簇说：射我的头胪可以，绝不能让你射我腹中的婴儿。那泪水，又似在对着猎手说：请你留下我的小鹿……

猎手看见，在微风的吹抚下，母鹿肚腹下雪白茸毛正微微颤动。猎手看见，在太阳的映照下，母鹿那双竖直的耳廓正透着金黄，金黄里还洇着血脉的红晕。猎手更看见了那如湖水样波光莹莹的泪花！那泪花，正映着太阳绚烂的虹彩；那泪花，正藏着整个森林的生机；那泪花，正跃动着母鹿在山林间自由奔驰的悠雅的美姿。慢慢地，这泪水溢出了眼眶，将眼睛周围湿成了一个灰圈。伟岸的猎手连同手中冰冷的箭簇，一下便被这盈盈的泪水融化了，便被这天地间的至美感动了。于是，奇迹发生了……

一只悲哀无助的母鹿，就这样刹那间向世界展示了女性的伟大与扭转乾坤的力量。

当猎手放下弓箭的时刻，人类便完成了一次伟大的进步：从对大自然的征服走向对大自然的认知、欣赏与和谐相处。认知的每向前推进一步，都使人类与大自然的亲近加深一层，人类生活的最高境界，当是人类与大自然成为灵犀相通的知音之时。而大自然一方的母鹿，则通过这一奇迹，也完成了她生命历程的飞跃与升华。当她也为猎手的“回头”而感动的时候，曾为腹中的小鹿甘愿牺牲的母鹿注定又要为眼前的猎手再做一次牺牲。她宁可抛却全部的自由，变为少女，跟随猎手一生。

这才是真正的奇迹：当人类与大自然因为爱而相互“回头”的时候，他们便双双同时获得了真正的幸福与自由。

一个看似落入俗套的故事，就这样不经意间凝聚着人类前进的步伐和人类巨大的精神宝藏，并昭示着人类未来发展的方向。

珠海渔女

谁能料到，珠海人会意想天开般地沿海填出了一条几十公里的大道，种上南国的树木与花草，又树起着一个又一个充满着现代情致的雕塑，还加了一项硬性的规定：在这条道上，只许步行（高官与大款也不能例外）。不知是谁，更为这条拥海而建的大道起了个响亮而又浪漫的名字：情侣路。

有着几十公里情侣路的珠海当然是迷人的。

更加让我们感受到特区开放味道的，还有它的市徽，一尊珠海渔女，站立在大海上的珠海渔女。

我们进入珠海，已是暮霭轻笼的时分，浪漫的情侣路就在高速公路的里侧舒展着。微染腥味的海风，新鲜得让人忍不住时不时来一下深呼吸。等到入住金花宾馆，已是晚上八点四十五分，是海的涛声一如大海的呼吸，一夜轻摇着我的梦境。

与珠海渔女的相见，已是第二天的上午。湛蓝的天空下，身披渔网，身高8·7米、由70件花岗岩雕成的珠海渔女，正沐着一身金灿灿的阳光站立在碧蓝的海面上。因为双手自然地将一颗巨大的珍珠擎在头顶，更令其丰腴修长身段的全部健与美，凸现在蓝天碧海间。

真是美得让人惊叹。

更美的是她那纯朴而又高贵的心灵，和心灵上翻腾的如大海一样深厚的情感。

传说她原是一位龙女，因为和渔家青年海鹏相爱而来到凡间，带着作为命门的一只玉镯来到海鹏居住的珠海这座渔家小镇。虽然与鹿回头的故事一样，仍然离不开爱情传说故事的老套，但是我仍然被这传说中的三处关节之点所感动。一是当海鹏因嫉妒而非要渔女将腕上玉镯脱下相赠时，明知脱掉玉镯就会永远不能再回龙宫并将因此而殉命的渔女，为了表达专注至诚的爱情，竟能慨然以玉镯相赠，也是以命相赠。当嫉妒和自私如火一样燃烧着一个男人的心腔的时候，那是不可理喻的，或是疯狂的，当然也是十分丑陋的。可是渔女是从心底爱着这个不高大而且还有些黝黑的海鹏的，她矢志不移地爱着他疯狂背后的聪慧与善良，她甚至不去想海鹏这无理的要求其实是对她的太在乎，她只是想着她的海鹏此时正痛苦着。于是，渔女一边取下连着性命的玉镯，一边用她已被海水浸得有些粗糙了手轻轻地抚摸着海鹏大海一样起伏的胸脯。激动的胸脯风平浪静的时候，渔女也微笑着倒在了海鹏的脚下。二是美丽而善良的渔女死了，抱着渔女痛哭泣血的海鹏又感动了九洲环长老，告诉他九洲岛有一种非要用血浇灌才能长大的还魂草可以救他的渔女。心里只想着渔女而又悔痛交加的海鹏，不顾生命流尽的危险割腕以血灌草，终使爱人起死回生。随着如溪的血浇在草的根间叶上，醒悟的海鹏也在草的快速生长中让心中的希望冉冉升起。他对着大海，也对着以命相许的渔女剖开心迹：“我错了，我错了，今生今世我都要用全部的生命疼你爱你呵护你！”第三个关节点，是渔女与海鹏将他们从海底采出而又价值连城的一颗罕世珍珠，赠与九洲环长老谢恩。据说这是颗夜明珠，是海鹏为了表达爱情，冒着生命的危险于风浪中专门为渔女从深海中采出的。对于贫穷的他们来说，这颗珍珠不仅是他们的巨大财富，也对于他们未来的生活有着重大的实际意义。但是，渔女却平静的为九洲环长老捧出了这颗珍珠。在她看来，只要人安然着，只要心相爱着，一切身外之物——不管是一座金山还是一顶王冠——都不重要。海鹏默许着，更欣赏着，爱与敬重也愈发的浓烈了。他知道他获得了天下最有价值的珍宝：好女人。好女人是社会的良心，是人类生活的指路明灯，是男人卑污萎琐的消毒剂，还是孩子生长的天堂。

就这样，渔女与海鹏以大海作为人生的舞台，演出着不朽的死去活来的经典爱情，也为绵延不断的后人诠释着：真正的爱情，是以命相许的，是以心血浇灌的，是不受地位与物资左右的。当漫长的封建专制制度，将中国窒息得如一座无窗无门的铁屋一般时，是活跃在民间而又生生不息的这种源于平凡生活的爱情，为黑暗的中国点亮着人性的明灯，也为沉重的人生透出一处处自由呼吸的孔道。“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和物欲横流的时代，也无法遮蔽淹没其光辉的，因为只要民间的生活还在延续，这种死去活来的经典的爱情就不会绝种，梁山伯与祝英台，焦仲卿与刘兰芝，渔女与海鹏……

有着情侣路和渔女的珠海，确实让人难以忘怀。一个平民的渔女，一个痴情的渔女，被它发现着、记忆着、欣赏着、爱戴着，并骄傲地将她塑作整个城市的市徽。如此看来，称它为青春的珠海、浪漫的珠海，该不会张冠李戴吧？

菩萨

巨大的南海观音菩萨面海站立在普陀山上，一天的海风便染上了浓浓的佛味。五月二十三日，尽管旭日还埋在海洋深处，曙色还是早早的透过了洁净的晴空。独自一人，穿上一身素净的僧装，我寻着自信而又浑厚的海潮声去拜访她——百姓用心塑造的菩萨。

在我还不知道“菩萨”这个名号的孩提时代，她就已经在我心头了。那时，母亲没了，病，饿，思念，谁能注意一个孩子会常常被痛苦与悲伤纠缠着？夏夜，睡在树下看月亮，有露水，就觉得那是月亮流的泪了。小小的心眼里，隐隐觉得什么都可以给月亮说，她什么都知道，正慈爱地看着我呢。这时，月亮的目光就会潺潺地流进我的眼里，又悄悄地淌向我小小的胸腔里，一股热流便在周身融化流转开来，无助而恐惧的心也就有了着落似的睡熟了。现在想想，这月亮不就是菩萨吗？那周身融化流转的热流，也就是“慈悲”了。

今天，我来看她，是带着感激来的。心头尽管盛满着风风雨雨，荆棘坎坷，还有那不可名状的孤独与忧伤，可是在我写满人世沧桑的心怀深处，却宁静祥和，充满着青春的情致与海水样不知疲倦的力量。因为有那轮流泪的月亮藏在心上，她在我胸中栽下的慈悲的菩提，也早已长得浓绿如云。

今天，我来看她，还是来忏悔的。我仿佛看见，她的目光又如那轮流泪的月亮。伸向远处的大海，正一声声回应着她慈悲的呼唤。一步步走近她，我清晰地觉出，灵魂里丑陋的冷漠与浮躁正纷纷剥落，因落满灰尘而变得灰暗的人性，也渐渐澄明起来。

她默默无语，却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见、什么都说了，一如这无垠的海波，缓慢地涌动着，却无所不能、无所不达，拥有着无限的智慧与力量。

不管原始的菩萨是男性还是女性，反正在中国百姓的意识里，她绝对的是一位女性，而且是一位不辞辛劳、不取报酬的救苦救难的女性。

中国佛教的四大名山，其出名都出在菩萨上。五台山、峨嵋山、九华山、普陀山，就分别供奉着文殊菩萨、普贤菩萨、地藏菩萨和观音菩萨。佛教在中国的传播与流行，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得益于菩萨的这种好人缘。是为了这种好人缘，还是挂念着这块土地上的苦难太多太重，连菩萨都把中国当成她的家乡而不肯远行。公元916年，那个叫慧锷的日本和尚从中国请了尊菩萨准备带回日本的时候，菩萨不是怎么也不肯离去的吗？回回启程，回回狂风怒涛陡起，回到岸上便风弭涛息，如是者再三。至今，曾陀山上的紫竹林旁，还留着一所“不肯去观音院”。

她哪里是一尊神？她分明就是中国老百姓自己，是用自己的苦难和着慈悲之水塑造出的自己。困厄之中燃起奋起的激情，苦难之时点着希望的明灯，并能用悲悯的心包容下痛苦、委屈、饥饿、伤病、甚至羞辱，“菩萨”也就无所不在了。只有当我们“拜”菩萨的时候，菩萨正从我们心中失去，因为我们在拜的同时，正将自己迷失。一个俯伏在地的人，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当一个人以舍己的心情去爱戴这个世界、爱戴这个人间、甚至去爱戴一个素不相识而又卑微无助的人的时候，这个人便是菩萨了。尽管我们有过一个皇帝压迫数亿人的二千多年的历史，尽管我们有过日本鬼子侵略时出过上千万汉奸的耻辱（大部分是男性），尽管我们有过“文革”这样丧失人性的疯狂，但是我们这个民族之所以还有着青春的亮色和生命的韧性，也许和中国女性的支撑有关，因为正是她们备尝苦难却又少受污染、相对保持着较为健全的人性。

“哗，哗 ……”听着海浪一下一下撞击着脚下的岩石，我似乎听到那个“不肯去观音”正在一遍一遍地向着世人说：你就是菩萨，你就是菩萨，你就是……

南国的气息

武夷山的九曲溪清清亮亮的，清清爽爽的玉女峰就婷婷于清清亮亮的九曲溪旁，素面朝天，慧眼观世，清白淡雅。乘竹排漂流着去寻她，她远远地迎着，我却怯了，一身红尘的我，可别脏了玉女的眼睛。近了，见了，又别了，远了，我才敢将一句话让溪水捎给她：淡泊的女人是美丽的。

谁说人生易逝？谁说感情易老？哪怕再经过千万亿年的风雨沧桑，玉女峰不是还会这样清清爽爽地玉立于这条清清亮亮的九曲溪旁的吗？易逝的是无谓苍白的人生，易老的是朝三暮四的心灵，种瓜得瓜，坚贞如一而又柔韧耐性的清清爽爽的玉女，怎能不让清清亮亮的九曲溪千万亿年里缱绻如初、生死相伴？

在海南岛的天涯海角处，有一块情侣石，据说是有情之人只要牵着手从这里走过，就再也不会分离。它其实是在叙说着人类之初的一个浅显而又永恒的话题：人类之爱。有了男人，有了女人，相悦相吸，而后便有了人的蕃衍，也便有了人类的生活。至于人类记住了钱财、誉名和什么职务职称之类，忘却了人类原初之时的那个浅显而又永恒的话题，悲剧也就发生了，因为人的异化、人性的被戕也就开始了。

已是正午时分，阳光下的大海依然没有丝毫疲倦，我坐在椰树下，闭目，听海。她与大地，竟是这样的不可分离吗？太阳吸引她，月亮吸引她，但她还是将自己的生命，完完全全地与大地相融，并将自己激动不已的情怀，变作永不消歇的涛声，向着大地作亘古不老的倾诉。那个厦门的鼓浪屿，不就是大海将大大小小的岩石凿成吟唱的乐器而被叫做琴岛的吗？鼓浪屿的那个叫做林巧稚的女性，虽然一生没有结婚，却因亲手接生了五万个婴儿而成为一个伟大的母亲。她的身上，氤氲着的正是南国那女性的爱的气息。

背后，就是如海浪般连绵无尽的绿色，树木花草，高矮胖瘦，各自努力而又自由地竞相生长。透明的空气，透彻的阳光，时不时又会被或急或缓的雨淋湿。还有数不清的清澈的河流东去西走，更让她多了些灵动的韵致。在这里，似乎一切东西都能生长、都在生长，生机勃勃，郁郁葱葱。在这里，一切都充满着浪漫的情调，似乎每一片树叶都栖息着梦，随便裁下每一片天空都能做成仙子的裙裾。

这就是南国了。本色的南国，热烈的南国，光明的南国，慷慨的南国。因其少有人世俗欲的炽糜、多是大自然情怀的淡泊，也就为热烈与光明的生命、本色与慷慨的人性营造起了自由奔放的天地。给她一缕阳光，她会报以万里的灿烂；给她一滴泪水，她能应以一天的豪雨。当然，风情万千的南国，还有着不容侮慢的豪气，五指山是挺拔的，万泉河是不屈的，就连她的每一只蝴蝶，也都绝不献媚，只顾美丽。

今天，有雷声隆隆，这是南国送来的问候吧？我不说我爱南国，我只将一块南国热带的雨林植在我荒芜苍凉的心里，雨林的旁边，就是那无边无际的大海。

二00一年六月二十日写于山东济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