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宜人小传

余，江淮之人也，卜居于京师东南隅。此地有小楼一组，恰好围成一座偌大之院落。院之中心，有微型花园在焉。其周则路铺鹅卵，墙筑冬青，绕以苍松两列，翠竹数丛；其内则凿池而无水，建亭以纳风，亦有舞场球场，亦有“健身角”；其下则停车之场，宽而不敞，明而欠亮；其间则碧桃柳影下置之以棋盘石凳，低丘杂卉中半隐着塑鹿雕羊。清晨与黄昏，芳邻聚焉；白昼及子夜，闲人稀矣。吾女曰：“此处山为假山，丘乃人造，岂足宜人乎？”曰：“宜。假者伪也，伪者‘人为’也。生当今日，若非退居于原始森林，与麋鹿为伍，则何往而非‘人为’？人乃万物之灵，则‘人为’之山林，亦灵性之构建。吾即安于此矣。”乃自号曰“江山宜人”，额吾居曰“松筠斋”，自制联语曰“乐闻中外经纶语，闲阅古今原创书”，横批“得其所哉”。

斋，在小花园之东侧，雄踞于背街小楼之极顶，管领着塞架的图书五、七柜，饰壁的字画三、五帧，以缪充斯文；又安放着床一、椅一、空调一、吊灯一、台灯一，电脑柜一，东户一扇，西窗双开，日用备矣。东户则门虽设而常关，隔断了餐厅客厅之噪音杂音，老妻时时轻叩而问曰：“食乎？饮乎？寝乎？兴乎？垂垂老矣，尚孜孜兀兀，夫复何为！”西窗即供我朝眺云锦，夜纳星光；最喜时下之迎春黄、玉兰白，桃花闹、柳丝长，争相媚人，养眼而怡神，赏心而悦目；时不时地，还会有三五家雀，临窗窥视一阵，啁啾几声，争啄新撒谷粒，相呼着飞去又飞回…… 每当风晨月夕、阴晴冷暖之际，或俯仰于窗前，或沉吟于灯下，亦自得其乐矣。

从“一线”退下后，为示“与时俱进”，特备此电脑，配上汉王笔、打印机，加上摄像（头）、麦克（风），就足够我“静中取闹”了。有知交赠以电子版《四库全书》与《古今图书集成》一套, 此为我无形而可移动之缩微“巨型书库”，斯为最爱；再加上《佛典》、《道藏》和“戏曲”、“新歌”光盘，尚复何求？于是时不时地打开来，来一遭“精神大餐”，跟死了上百年、上千年的人相晤谈，会心处即吟之诵之，手之舞之；偶有触动，便驱使“汉王笔”录我心语，自个儿写、自个儿看，自家琢磨，自我欣赏，倒也能收获不少优游闲在的快乐。凡有零星文字，无论成“章”与否，都收存于电脑之中，闲来把玩，又可供茶馀一哂。

余有癖焉，非烟非酒，亦淡于声色，惟好逞口齿之快。一碰上新的话题或辩题，便会整日整日价放飞心灵，又总想制造个“话语场”，一吐为快。诸如某次沙龙瞎口拜（呗），或曰：“当今文明冲突，有愈演愈烈之势……”引东说西，振振有辞，兴致甚高，乃顾余而问曰：“尔有何高见？”余曰：“不敢苟同！”曰：“此天下之公论也！”余曰：“何谓‘公论’？一犬吠影，众犬吠声而已。”随即大声曰：“何来‘文明冲突’？‘文明’焉能‘冲突’？那不过是食利者与争利者在利用‘文明’作‘包装’，依‘丛林法则’搞他们的‘狼冲豕突’而已！就‘文明’之本质而言，原是供人类共享的；而今大兴旅游，大搞地方特色，大捞国外名牌，不都是在寻求异质文明之奇玩新趣或高雅别致以自娱悦乎？不都在吸纳他人的文明成果以自‘充电’乎？文明，何‘冲突’之有？证之以近二十年、二百年之国际风云，不正是一群自标‘文明’者冲着所加罪之‘不文明’、‘欠文明’地区一再发动‘弱肉强食’、‘精准打击’么？别人何尝想过要发动一次‘反向’的冲突？无端地炮制说辞，应和此等悖说，替当代之‘食人兽’之狼冲豕突作掩护，为之张目助威而自醉，悲也！吾耻为之。”

有一次聚会，席间，有东北友人问曰：“尔等南方人何以重‘虚岁’？法定年龄可是讲‘实岁’的。”答曰：“惟讲‘虚岁’者方合科学！”“咦，此说有解乎？愿闻其详。”“尔之生命以何时为始？岂非从受精卵着床之日而始乎？尔之计己之生命之长度也，直抛开尔母之十月怀胎之苦而不计，良心安在哉？”众相视而喷饭，曰：“吾友何作此怪论？”

又有一次，被充当“嘉宾”，主讲人述及‘人类文明乃由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两者构成。文明程度不同，形态不一，故相区分……’余截住其话头曰：“窃以为：‘人类文明’乃由产业文明、制度文明、心灵文明三者构成。夫‘物质’者，早于人类存在之先就一直存者着，在人类消亡之后也将永远存在下去，它哪里会为‘人类文明’所囿？一个族群的专有文明程度与特定文明形态，游牧也、农耕也、工业制作也、电子产品也，无非是各自享有的生活必需品和不断增益之文化产品，故多姿多彩，惟‘产业文明’或可概称之。又，欲维系社会肌体的安全有序之运转与可持续之发展，惟‘制度文明’为能；而制度之选择，则为相应群体所自主·自为·自决·自在·自安者，故分型别类，不可听任他人置换于一时；再者，惟‘心灵文明’方可提升人的品位，使有别于禽兽，超越‘丛林法则’，活得有人样、有信仰、有追求、有尊严、有明天。而把人类文明作‘物质’与‘精神’之二分者，不过是西方‘黑白二元对立’论的机械套用。冗馀信息，焉足费时而自陈？”

另一次，有三朋四友，在客厅闲聊，偶有发牢骚者，余喻之曰：我老姐有言：“当局好，比儿孙辈好！我等退休在家，人家逐月按时送钱上门，十数年来有增无减；咱衣食无忧，医疗有托。试想：诸位又有谁家儿女、能按时逐月给您孝敬个千儿八百的呢？即空手而来，满载而归，尔不仍然‘举手常劳劳’地嘱其‘再来’乎？病了，把你交给‘护工’看管，十天半月来看你一次，你还零泪满眶……”“此语妙极，我确认！”见此光景，余即返身入室，点击《常回家看看》，让一众沉浸到另一种氛围里去，忘却斗嘴的不快而思索温馨的由来。

久之，有朋辈相诫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七十翁曷不稍掩锋芒？”应之曰：“与天下英才相切嗟，余何乐而不为？口水之仗，君子自会谅之，无伤也……”

我感恩这台电脑。是它，让我能专享“游于艺”之快乐：继《中华交通史话》、《历代治安简史》之后，我用它完成了《百家治安解读》、《中国治安史》及《中华警事纲要》、《中华公案大典·案牍专辑》的编写撰著，从而在一个全新的学科领域中任情闯荡，释放心智；是它，帮我实现了《潇洒人生：世说新语撷趣》、《古籍收藏与鉴赏》、《古籍典故》、《点击帝国兴亡》、《在山水中放牧心灵：伯牙琴新弹》及《枕边书·郁离子》等书的撰写、出版，促我在传统文化宝库中含英咀华，修养身心；还是它，助我放眼天外，完成了《历代经典文本解说》、《中华十大农书与生态优化》、《中国城乡三千年生态变迁》、《基督文化镜像》、《东学西传述要》等书稿的撰写……这些题目，皆出于友朋间的自拟自定，自摅心怀，因为无需苦作稻粱谋，故毋庸奉命观色，不必媚俗追风，此所以乐为之。今后，我还想在知识海洋中轻舟远涉，做《碑帖文字摘英》、《当用汉字别解》、《“周易”生态演示》、《华人境外开发》等书稿的资料梳理，非倚重它不可。若无它，昨日之我不会活得如此充实；有了它，明日之我，自认为即使百病来访，也不至于为“痴呆”所掳。当然，这会折腾我的电脑，加大它的负荷，故与之作好约定：只许“游于艺”而不许“游艺”，不得写灌水文字，不得与官场食客辈作文字交；否则，它可以怠惰，也可以罢工。

我感恩这台电脑，因为它让我有条件在虚拟世界中徜徉，或跟东南西北离我千里万里之外的男士女士、新朋旧友话短论长，或跟显示屏内的红男绿女、文魁诗伯们较论是非。有时，不甘独享心得，便约上三两知交，高谈半日，那便是我骋怀畅意之时；间或去某个沙龙或讲堂大放一通“厥词”，比如借助于它，登录“华风讲堂”为台湾友人说“五经”，乡音与瘦影共传，雅语和白话夹杂，私见借成说贩运，还能“当面”互动、收获反馈，自我感觉颇为良好而新鲜，足以激发一日甚至数日之心情亢奋矣。

更多的时辰，倒是跟昨日之我、昔日之我打口水仗，且每战必胜：当下的我总能悟“今是而昨非”。因为是无事忙，自相争，放言也就无忌，大脑也就没个消停的时候。凡自鸣者必得意，得意者必自鸣。此时此际，惟我心在，惟我口爽，不复计天高地厚、物是我非焉。

禽鸟皆识趣，清风知我心。有闲如我辈之古稀而暂仍未朽者，其可共品香茗而静聆琴音乎？其有闲争是非而又包容杯葛、如我辈之旷放优游者乎？ [2011.04.25]